第5章 魯迅(3)(2 / 3)

“女吊”也許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話,隻好說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實,在平時,說起“吊死鬼”,就已經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為投繯而死者,向來以婦人女子為最多。有一種蜘蛛,用一枝絲掛下自己的身體,懸在空中,《爾雅》《爾雅》,我國最早解釋詞義的專著,大概由漢初學者綴輯周漢著作而成。上已謂之“蜆,縊女”,可見在周朝或漢朝,自經的已經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時不稱它為男性的“縊夫”或中性的“縊者”。不過一到做“大戲”或“目連戲”“大戲”或“目連戲”,都是紹興的地方戲。的時候,我們便能在看客的嘴裏聽到“女吊”的稱呼。也叫作“吊神”。橫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號的,我還沒有發現過第二位,則其受民眾之愛戴也可想。但為什麼這時獨要稱她“女吊”呢?很容易解:因為在戲台上,也要有“男吊”出現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紹興,那時沒有達官顯宦,所以未聞有專門為人(堂會?)的演劇。凡做戲,總帶著一點社戲性,供著神位,是看戲的主體,人們去看,不過叨光。但“大戲”或“目連戲”所邀請的看客,範圍可較廣了,自然請神,而又請鬼,尤其是橫死的怨鬼。所以儀式就更緊張,更嚴肅。一請怨鬼,儀式就格外緊張嚴肅,我覺得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許我在別處已經寫過。“大戲”和“目連”,雖然同是演給神,人,鬼看的戲文,但兩者又很不同。不同之點:一在演員,前者是專門的戲子,後者則是臨時集合的AmateurAmaateur英語:業餘活動者(指對體育、文娛、藝術、科學等的愛好),這裏表示業餘演員。——農民和工人;一在劇本,前者有許多種,後者卻好歹總隻演一本《目連救母記》。然而開場的“起殤”,中間的鬼魂時時出現,收場的好人升天,惡人落地獄,是兩者都一樣的。

當沒有開場之前,就可看出這並非普通的社戲,為的是台兩旁早已掛滿了紙帽,就是高長虹之所謂“紙糊的假冠”,是給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內行人,緩緩的吃過夜飯,喝過茶,閑閑而去,隻要看掛著的帽子,就能知道什麼鬼神已經出現。因為這戲開場較早,“起殤”在太陽落盡時候,所以飯後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會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殤”者,紹興人現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於橫死者的。《九歌》中的《國殤》雲:“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死者在內。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台下了;戲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麵鱗紋,手執鋼叉,還得有十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募。我在十餘歲時候,就曾經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台去,說明誌願,他們就給在臉上塗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墓上,然後拔叉馳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台板上。我們的責任,這就算完結,洗臉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頓竹(這是紹興打孩子的最普通的東西),一以罰其帶著鬼氣,二以賀其沒有跌死,但我卻幸而從來沒有被覺察,也許是因為得了惡鬼保佑的緣故罷。

這一種儀式,就是說,種種孤魂厲鬼,已經跟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但人們用不著擔心,他們深知道理,這一夜決不絲毫作怪。於是戲文也接著開場,徐徐進行,人事之中,夾以出鬼: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裏的),虎傷鬼……孩子們也可以自由去扮,但這種沒出息鬼,願意去扮的並不多,看客也不將它當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時分——“跳”是動詞,意義和“跳加官”“跳加官”,舊時在戲劇開演之前,常由一演員戴麵具,穿袍執笏,手拿寫有“天官賜福”、“指日高升”等吉利話的條幅,在場上舞蹈表演,稱為“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鬆緊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涼的喇叭來,中央的橫梁上,原有一團布,也在這時放下,長約戲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們都屏著氣,台上就闖出一個不穿衣褲,隻有一條犢鼻犢鼻,原出《史記·司馬相如傳》,指一種用三尺布做成的形如犢鼻的東西,此處指紹興一帶的一種短褲,麵施幾筆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徑奔懸布,像蜘蛛的死守著蛛絲,也如結網,在這上麵鑽,掛。他用布吊著各處:腰,脅,胯下,肘彎,腿彎,後項窩……一共七七四十九處。最後才是脖子,但是並不真套進去的,兩手扳著布,將頸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連戲時,獨有這一個角色須特請專門的戲子。那時的老年人告訴我,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也許會招出真的“男吊”來。所以後台上一定要扮一個王靈官王靈官,相傳是北宋末年的方士,明宣宗時封為隆恩真君。後來道觀中都把他奉為鎮山門之神,一手捏訣,一手執鞭,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麵照見前台的鏡子。倘鏡中見有兩個,那麼,一個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將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該跑到河邊,洗去粉墨,擠在人叢中看戲,然後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會在戲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還會認識,跟住他。這擠在人叢中看自己們所做的戲,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遊曆一樣,也正是一種缺少不得的過渡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