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麼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隻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看王充的《論衡》,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後來的文字和圖畫,卻又並無一定顏色,而在戲文裏,穿紅的則隻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複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和生人相接近,……紹興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之後,這才上吊的。自然,自殺是卑怯的行為,鬼魂報仇更不合於科學,但那些都是愚婦人,連字也不認識,敢請“前進”的文學家和“戰鬥”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罷。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
她將披著的頭發向後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裏,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麼,比起現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醜模樣。假使半夜之後,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麵朱唇,就是現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於發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楊家女楊家女,應為良家女。目連戲中的原唱詞為:“奴奴本是良家女,將奴賣入勾欄裏;生前受不過王婆氣,將奴逼死勾欄裏。啊呀,苦呀,天哪!將奴逼死勾欄裏。”
嗬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這一句,也還是剛從克士克士,周建人的筆名。那裏聽來的。但那大略,是說後來去做童養媳,備受虐待,終於弄到投繯。唱完就聽到遠處的哭聲,這也是一個女人,在銜冤悲泣,準備自殺。她萬分驚喜,要去“討替代”了,卻不料突然跳出“男吊”來,主張應該他去討。他們由爭論而至動武,女的當然不敵,幸而王靈官雖然臉相並不漂亮,卻是熱烈的女權擁護家,就在危急之際出現,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獨去活動了。老年人告訴我說:古時候,是男女一樣的要上吊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時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處,都可以吊死的,自從王靈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處才隻在脖子上。中國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後,也還是要死的,那時的名稱,紹興叫作“鬼裏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靈官打死,為什麼現在“跳吊”,還會引出真的來呢?我不懂這道理,問問老年人,他們也講說不明白。
而且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習俗相沿,雖女吊不免,她有時也單是“討替代”,忘記了複仇。紹興煮飯,多用鐵鍋,燒的是柴或草,煙煤一厚,火力就不靈了,因此我們就常在地上看見刮下的鍋煤。但一定是散亂的,凡村姑鄉婦,誰也決不肯省些力,把鍋子伏在地麵上,團團一刮,使煙煤落成一個黑圈子。這是因為吊神誘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煉成的緣故。散掉煙煤,正是消極的抵製,不過為的是反對“討替代”,並非因為怕她去報仇。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複的毒心,也決無被報複的恐懼,隻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犯而勿校”,語出《論語·泰伯》。校,計較的意思。“勿念舊惡”,語出《論語·公冶長》。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麵東西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