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小說家。出生於江戶,畢業於東京大學英文係。曾任高等學校英文教師、東京大學文科講師。一九○二年留學英國後,誌趣由英國文學研究轉向文學創作,其代表作有《我是貓》、《哥兒》、《心》、《明暗》等。
貓的墓
移居到早稻田以來,貓漸漸的瘦了,同孩子們嬉戲的氣色全然沒有。太陽射著屋宇,便去睡在廊下。在擺好了的前足上,載著方形的顎,凝然地眺望著庭裏的樹,許久許久沒有見著它動,孩子雖是在旁邊怎樣的吵鬧,隻裝做不知道的臉色。在孩子,早就沒有把它當作對手了,隻是說,這貓不足以當作嬉戲的同伴了,卻把舊友委托於他人之手了。不僅孩子,連女仆除了僅僅把三次的食物放在廚房的角落裏給它之外,大抵總不去理睬它的。那食物多半被鄰近的大的金花貓走來吃完,貓也別無發怒的樣子,想要爭吵的事也沒有,隻是悄然地睡著罷了。可是,它睡覺的式樣,不知怎的,卻沒有餘裕之態,和那伸長了身子、舒舒服服的橫著身體領受日光的不同,因為沒有可動的能力了——這樣還不足以形容,懶怠的程度,是越過了某處。如果不動,自然是岑寂,動了更加岑寂,好像就這樣忍耐著的樣子。它的眼光,無論何時,都看著庭裏的樹,恐怕連那樹的葉,樹幹的形,它都沒有意識著吧,著青色的黃色眼瞳,隻是茫然地盯著一處。它同家中的孩子不認它的存在一般,它自己似乎對於世中的存在也沒有判然地認識了。
雖是如此,有時好像有事,也曾走到外麵去。無論何時,都被近處的金花貓追趕,因為恐怖,便跳上走廊,撞破了破的紙窗,逃到火爐旁邊來了。家中的人,留心它的存在,僅僅在這個時候,在它也隻限於此時,把自己生存著的事實,滿足的自覺了吧。
這樣的事是屢次有的,後來,貓的長尾的毛漸漸脫落了。最初是這裏那裏虛疏地如孔一般的脫落,後來脫寬了現出紅色的肌膚,看去可憐的萎然地垂下來,它壓彎了的為萬事所疲的身體,時時舐那痛苦的局部。
喂,貓怎樣了,問了這樣的話,妻子便非常冷淡地回答:“呃,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吧。”我也這樣的沒有理睬它了。後來過了一晌,有一次,好像三次的食物都要吐出來的樣子。咽喉的地方,咳著起了波紋,使它發出了要打噴嚏又打不出,要中又噎不出的苦悶的聲音。雖然它是苦悶,然而沒有法子,隻要覺察了,便把它逐到外麵去,不然,在席子上、被頭上,就要弄得無情的齷齪了。
“真沒有法子,是腸胃有了病吧,拿一點寶丹化了水給它吃”。
妻什麼也沒有說。過了兩三天,我問起拿寶丹給它吃過嗎,答說,給它吃也不中用了,連口也不能開了。跟著妻又說明,拿魚骨給它吃了,所以要吐的。那麼,不要拿給它吃不好嗎?稍稍嚴重的埋怨著,我就看書了。
貓隻要不作嘔,依然是和順的睡著。這一晌,凝然縮著身子,好像隻有支持它的身子的廊下是它的靠身似的,貼緊地蹲踞著。眼光也稍微改變了,在早是在近視線裏,映著遠處的物件似的,在悄然之中,有沉靜的樣子,後來漸漸奇異的動起來了。然而眼睛的顏色,卻漸漸地凹下去了,好像是太陽已落,隻有些微電光閃著的樣子。我總是不理睬它,妻似乎也沒有注意它,孩子自然連貓在家中的事也忘懷了。
某夜,它匍匐在孩子的被頭的盡頭,發出了與取去了它所捕著的魚的時候相同的呻吟聲。這時覺察了有變故的,隻有我自己。孩子已經熟睡了,妻子正專心做著針線。隔了一會,貓又呻起來了,妻才停住了執著針的手。我說,這是怎的,在夜裏齧了孩子的頭,那才不了得呢。不至於吧,妻說明,又縫著汗衫的袖子了。貓時時呻吟著。
第二日。它蹲在圍爐的邊上,呻了一天。去倒茶或去拿開水壺,心裏總覺得不舒服。可是到了晚上,貓的事,在我,在妻子,都完全忘懷了。貓的死去,實在就是那天晚上。到了早上,女仆到後麵的藏物間去取薪的時候,已經硬了,它倒在舊灶的上麵。
妻特意去看它的死態,並且把從來的冷淡改變了,突然騷嚷起來了。托了在家中出入的車夫,買來了方的墓標,說叫我為它寫點什麼。我在表麵上寫了“貓的墓”,在裏麵寫上了“在九泉下,沒有電光閃耀的夜吧”原文為十七音節的俳句。車夫問道,“就這樣埋了好麼?”女仆冷笑道:“不這樣,難道還要行火葬麼”?
孩子也忽然愛起貓來了。在墓標的左右,供著一對玻璃瓶,裏麵插滿許多的荻花。用茶碗盛著水,放在墓前。花與水,每天都換著的。到了第三天的黃昏時,滿四歲的女孩子——我這時是從書齋的窗子看見的——單獨一個人,走到墓前,看著那白木的棒,有一些工夫,便把手裏拿著的玩具的杓,去酌那供貓的茶碗裏的水喝了。這事不隻一次。浸著落下來的荻花的水的餘瀝,在靜寂的夕暮之中,幾次的潤濕了愛子的小咽喉。
在貓的忌日那天,妻子一定要拿鋪有一片鮭魚和鰹節魚的飯一碗,供在墓前,一直到如今,沒有忘記。隻是這一晌,不拿到庭裏去了,常是放在吃飯間的衣櫥的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