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六逸譯)
文鳥
十月份,我遷居早稻田。一天,我刮過臉,獨自在寂靜如寺院似的書房裏托著腮出神,三重吉鈴木三重吉(1882-1936),作家。夏目漱石的學生。當時在東京大學求學。來了,對我說:“你該喂隻鳥兒。”我答道:“行啊。”但是出於謹慎,我問他:“喂什麼鳥兒呀?”他回答說:“文鳥。”
文鳥是三重吉在小說指短篇小說集《彩色紙頭》中的《三月七日》。裏寫到過的一種鳥兒,我想,它一定很漂亮,便求三重吉替我買。而三重吉反複強調:“你一定得喂哪。”我依然托著腮,嘟噥著說:“唔,你去買吧,去買吧。”三重吉這時候一聲不吭了。我這才注意到:他大概是討厭我這種以手支頤的樣子。
過了三分鍾光景,他開口說:“你該買隻鳥籠。”我答道:“這也行啊。”這次他沒有一再強調“你一定得買哪”,而是大談起鳥籠的知識來。他的講解是很全麵的,可惜我都忘記了。隻記得聽他說到“頭等的價值二十圓左右”時,我頓時表示“用不著買這麼好的嘛”,而三重吉聽後,輕蔑地笑笑。
接著我問他:“這鳥兒究竟在哪兒買呀?”他答道:“唔,凡是鳥店,一般都有的。”真是籠統得很的回答。我又問:“那麼鳥籠呢?”他答道:“鳥籠嗎?這個鳥籠嘛,喏,就在那兒——唔,就是那個什麼地方吧。”簡直是一副令人不知所雲的懵懂樣子。我說:“不過,喂,連什麼地方都說不清楚,這總歸是不行的吧。”並顯出真認為不行的神情來。三重吉見狀,以手托著下巴,顯得非常沒有把握地說道:“哦,聽說駒地名。有一個製鳥籠的名手,不過年紀很大了,說不定已經去世了呢。”
我覺得不管怎麼說,自己當然得對自己說出的話負責,便把事情肯定下來,全部拜托三重吉酌情辦理。於是三重吉說道:“那你得立即付錢。”我拿出錢交給他。他把錢放進懷裏的一隻表麵有魚子紋的折為三層的錢夾,也不知他是從哪兒買來的。三重吉平時愛把錢放在這隻錢夾裏,向來不分是別人的錢還是自己的錢。我清清楚楚目睹三重吉把這張五圓的鈔票塞進這錢夾的底裏。
鈔票就這樣被三重吉收下了。但是鳥兒和鳥籠老是沒見送來。
不知不覺間,已是秋天小陽春的季節了。三重吉來過好多次,總是談一通女人之類的事後,就告辭回去了,一次也沒提及過文鳥和鳥籠的事。透過玻璃窗,陽光把五尺寬的廊廡都照到了,這不禁使人聯想到:在這樣溫暖的季節裏,哪一天喂養文鳥時,就把鳥籠安放在這廊廡中,文鳥一定會快樂地鳴囀的吧。
據三重吉在小說裏的描寫,文鳥的鳴聲是“千代,千代“千代”這個詞,在日語裏的發音是“唧”。”。看來,三重吉對這種鳴聲相當著迷,他屢次三番用到“千代,千代”這詞兒,也許他曾經迷戀過一個名叫千代的女子吧。不過三重吉從未透露過這種事。我也沒有開口詢問。但見廊廡上的陽光好極了,卻不聞文鳥的鳴囀聲。
天氣漸涼,有霜出現了。我每天待在像寺院似的書房裏,有時整飭一下寒磣的臉麵,有時不修邊幅,有時以手支頤,有時把手放下,就這麼度著日子。我把兩層窗戶都關得很嚴實,又不斷往火盆裏加炭火。文鳥的事是丟到腦後去了。
不料三重吉神氣活現地從門口跑進來。這時已是黃昏了。他冷得把上身直往火盆前湊,特意把一副心事重重的臉相映在火光中,但頓時又變得喜氣洋洋了。三重吉的後麵跟隨著豐隆小宮豐隆(1884-1966),評論家。夏目漱石的學生。當時在東京大學求學。著有多種有關夏目漱石的專門著作。豐隆是個不安分的人。他倆的手中各拿著一隻鳥籠。三重吉還像個老大哥似的,多抱著一隻大的套箱。就在這個初冬的晚上,五圓錢換來了文鳥、鳥籠和大套箱。
三重吉非常得意,說:“哦,來,請看!”還吩咐:“豐隆,把那盞煤油燈再拿近一些。”他的鼻尖已經凍得有些發紫了。
不錯,鳥籠做得確實很漂亮,籠架子塗了漆,一根根竹篾削得很精細,而且上了色。三重吉說:“一共三圓錢。”然後又說:“很便宜吧,豐隆?”豐隆說:“嗯,很便宜。”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便宜還是貴,竟也說道:“哦,很便宜。”這時三重吉說:“講究些的鳥籠,好像要賣二十圓呢。”這是第二次說到“二十圓”了。同二十圓相比,現在這個價錢無疑是很便宜的。
“這鳥籠上的漆嘛,先生,放在陽光下曬了之後,黑社會漸漸褪掉而泛出紅色來的……還有,這竹篾是煮過的,可以放心……”三重吉不停地作著說明。我問:“這可以放心是指什麼呀?”三重吉竟這麼答腔:“啊,你看這鳥兒,很漂亮,是不是?”
鳥兒確實很漂亮。我把鳥籠放到裏間,距我這兒大概是四尺光景吧,一眼望過去,鳥兒紋絲不動,隻見昏暗中有一團雪白的東西。它是那樣的潔白,如若它不是蹲在鳥籠中,簡直不會想到這是鳥兒。這時我覺得鳥兒有點兒怕冷的樣子。
“它大概覺得冷吧?”我問。三重吉說:“所以為它準備了套箱呀。”又說道:“到晚間,就把鳥籠放進這套箱裏。”我問:“弄來兩隻鳥籠,這是為什麼呢?”三重吉說:“得把鳥兒放到這隻粗糙的鳥籠裏,經常給它洗澡。”我想:這可有點兒麻煩呢。這時三重吉補充說道:“此外,鳥糞會把鳥籠弄髒的,所以得經常打掃打掃呀。”為了文鳥,三重吉的態度是非常強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