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目漱石(2)(1 / 2)

我放下筆,悄悄地走出房門,隻見文鳥站在棲木上,對著我這個方向高聲叫著“千代”,那白色的胸脯凸出在外,仿佛要朝前傾跌似的。這“千代”的鳴聲美極了,如果三重吉聽見的話,我看準會異常高興的。三重吉是作下了保證——等你養熟了,它會叫“千代”的哪,一定會叫的哪——而回去的。

我又蹲到鳥籠旁去了。文鳥把蓬起的腦袋時左時右、時上時下地晃了兩三次。不一會兒,隻見一團雪白的身體輕捷地由棲木上騰起,說時遲那時快,它那美麗的爪子抓住了食盂的邊沿,但爪子的一半尚在沿邊。這食盂本是搭上一個小手指就會立即翻掉的,而這時竟然穩如吊鍾,紋絲不動。可見文鳥的體質是多麼輕盈!我總覺得它是雪花的精靈。

文鳥猝然把鳥嘴落到食盂的中央,然後朝左右掃了兩三下,那輔導平平整整的穀粒便簌簌簌地灑落到籠子的底上。文鳥抬起鳥嘴,喉嚨處發出了輕輕的聲響,然後又把鳥嘴落到穀粒的正中間,又是一陣輕輕的聲響。這種聲音很有趣,側耳仔細傾聽,是圓滑、細潤,而且非常急促的,可使人覺得好像有一個小如紫花地丁的小人兒在用黃金槌子不停地敲打瑪瑙的圍棋子似的。

留神看看鳥嘴的顏色,是紅色中混雜著淡紫色。這紅色又是漸次由深而淡的,至啄取穀粒的喙尖處,已呈白色了,是一種猶如象牙似的半透明的白色。這鳥嘴插進穀粒中的動作極其迅速,由左右兩邊灑落下來的穀粒也好像非常輕。文鳥差點兒沒讓身子倒轉過來似的,把尖尖的鳥嘴直插黃顏色的穀粒中,然後不顧一切地左右搖動自己那蓬鬆的腦袋。灑落在籠子底上的穀粒,真不知有多少。然而盛穀粒的食盂竟巋然不動,它是算重的。我估計食盂的直徑大概有一寸半。

我輕輕地踱回書房,不勝寂寞地幹起我的筆耕工作來。文鳥在廊廡上鳴聲唧唧,不時又鳴叫起“千代,千代”來。屋外刮著朔風。

傍晚,我去看文鳥飲水。它用細細的腳抓住水盂的邊緣,鄭重其事地仰起脖子,把小嘴蘸到的那一滴水咽下肚去。我心想,照這樣的飲法,一杯水恐怕得飲十來天吧。隨即就回書房去了。晚上,我把鳥籠放進套箱。就寢時,我從玻璃窗中向外瞧瞧,看到月亮已經出來,霜已經出現。套箱裏的文鳥沒有一點兒響動聲。

說來抱歉,第二天早上我又晚起了。當我把鳥籠從套箱裏取出來時,又是八點多鍾了。我想,在套箱裏的文鳥大概早就醒了。但是文鳥沒有一點兒不滿的神情。我把鳥籠剛放到明亮處,它頓時眨巴著兩眼,微微縮著脖子,望著我的臉。

我從前認識一個美麗的女子。有一次,我見她靠著桌子在想什麼心事,便悄悄地走近她身後,把她身上呈穗狀的紫色腰帶一端長長地提起,我用這腰帶的端尖,從上麵輕輕地撫弄她那粉頸的細處。女子從容地回過頭來,隻見她的眉頭微呈八字,眼角和口角綻出了笑意,與此同時,她把漂亮的脖子朝肩膀處縮。文鳥這麼望著我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這個女子。現在,這個女子已經出嫁了。在我用紫色的腰帶撫弄她的那時候,她剛訂婚兩三天。

食盂裏的穀粒還有八成的樣子,但是已混有很多穀皮,水盂裏也漂滿了穀皮,使水變得非常混濁。必須換食了。我又把大手伸進籠子裏。盡管我是小心翼翼地伸進去的,文鳥還是驚恐得直拍打翅膀。我覺得,哪怕讓文鳥掉了一根小小的羽毛,我也該感到歉意。我把穀皮吹得一點不剩。那吹離食盂的穀皮就被朔風刮到什麼地方去了。水盂裏的水也給換了。因為是自來水,所以很涼。

這天,我是在寂寞的沙沙沙的筆觸聲中度過的。其間,我也不時聽得文鳥的“千代、千代”的鳴叫聲。我心想,難道文鳥也是因為感到寂寞而鳴叫的嗎?我走到廊廡上一看,隻見文鳥在兩根棲木之間往返,時而飛過去,時而飛回來,不大有停歇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感到不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