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目漱石(3)(1 / 2)

不過,我每來到廊廡上,一定會在鳥籠前站停,看看文鳥。文鳥大概根本不以籠小為苦事,隻見它很滿意地在兩根棲木間來來往往。天氣好的時候,文鳥沐浴在越過玻璃窗灑進來的柔和的陽光中,不停地鳴囀。但是它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像三重吉所說的那樣——看到我的麵孔而特別歡鳴的樣子。

當然,文鳥從來沒有直接從我的手指上啄取過食物。我情緒好的時候,曾經把麵包粉之類的食物放在食指尖上,由籠子的竹篾間伸進去,可是文鳥絕不靠過來。我大著膽子試著再伸進去一些,這時候,隻見文鳥被我的粗手指驚嚇得在籠中撲打著白色的羽翼亂飛亂舞。這麼試過兩三次之後,我自感十分抱歉,永不再幹了。我甚至懷疑當今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可能出現那種啄食情景。我想,那恐怕是古代的聖徒才幹得了的事吧。三重吉一定在撒謊。

一天,我照例在書房裏筆耕,筆尖沙沙沙地響著,在列出一件件孤寂的事情。突然,一種奇怪的聲音鑽入我的耳朵。廊廡上傳來“刷刷,刷刷”的響聲,好像是女子在整理長長的衣裾,不過,這樣說又似乎誇張得過分了些。我想,還是這樣形容比較妥當——是古裝的皇家偶人在階梯式的陳列台上行走時,那和服褲裙的褶皺在摩擦作響。我丟下正寫著的小說稿子,手持鋼筆走到廊廡上一看,原來是文鳥在沐浴。

水剛剛換過。文鳥那輕輕的腿插在水盂的中央,水已浸潤到它的胸毛。它不時將白色的羽翼向左右伸展一下,同時微微蹲下點兒身子,把腹部往下一貼,頓時全身的羽毛抖動一番。接著,文鳥輕捷地一縱身,飛到了水盂的邊沿上,不一會兒,又飛到水盂中。水盂的直徑不過一寸半,文鳥飛到水盂中時,它的尾巴和頭部都露在外麵,脊背當然也在水外,能夠浸潤在水中的部分,隻有腿和胸部。但是文鳥洗得十分高興。

我急忙取來那隻備用的鳥籠,把文鳥移入這隻籠裏。然後,我拿起噴水壺到洗澡間去盛了自來水,回到籠邊,從籠子的上方把水噴灑下來。當噴水壺裏的水行將灑盡的時候,隻見白色羽翼上的水呈水珠形狀滴溜溜地滾落下來。文鳥不住地眨巴著雙眼。

從前,當那個被我用紫色腰帶撫弄過的女子在客堂間裏做事的時候,我曾經從後麵二樓上用小鏡子把春日的陽光反射到她的臉上,並引以為樂事。女子便抬起微微泛著紅光的臉頰,用纖手遮在額前,同時有點詫異地眨眨眼睛。彼時彼地的女子同此時此地的文鳥,那心情恐怕是異曲同工的。

日居月諸,文鳥能常常鳴囀了。但我也常常把它丟在腦後了。有一次,出現過那食盂裏隻剩有穀皮的情況。又有一次,隻見鳥籠的底上全是鳥糞。一天晚上,我去參加一個宴會,回家遲了。冬且透過玻璃照了進來,空闊的廊廡上顯得白蒙蒙的,這時我看到鳥籠靜靜地坐在那隻套箱上。籠子的邊邊上浮現出文鳥那白乎乎的身體,它停在棲木上,似有似無地朦朧不清。我卷了卷外套的羽毛狀衣袖,立即把鳥籠放進套箱裏。

第二天,文鳥一如往常,又神氣十足地歡叫了。在後來的那些寒夜裏,我時常忘記把鳥籠放進套箱裏。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樣在書房裏專心致誌地寫東西,突然聽得廊廡上砰的一聲響,好像是什麼東西翻落下來了。不過我沒有站起來。我依然在趕寫我的小說。當然,我心裏不是毫無所動,但是想到特意起身跑出去一看,竟是芝麻大的小事,豈不可恨!所以我隻是豎起耳朵聽了聽,權當不知道算了。當天晚上,我是十二點鍾過後才就寢的。在去上廁所的時候,我想到方才的響聲,為了看看究竟便順路到廊廡上轉了轉——

隻見鳥籠已從套箱上掉落下來,而且橫倒在地上。水盂和食盂全翻掉了。穀粒在廊廡上灑了一地。棲木也脫了出來。文鳥躲閃著緊貼在鳥籠的橫條上。從明天起,我決不能再讓貓跑到這廊廡上來了。

次日,文鳥沒有鳴叫。我把食盂裏的穀粒加得像山似的,我把水添到差一點就溢出來了。文鳥長時間地單腳獨立在棲木上,一動也不動。吃過午飯,我想給三重吉寫一封信吧,剛寫了兩三行,文鳥“唧唧唧”地叫了。我停下寫信的筆。文鳥又“唧唧唧”地叫了。我走出去一看,穀粒和水都大大減少了。我便不再寫下去,把信撕掉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