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葉聖陶(1)(1 / 3)

葉聖陶

原名葉紹鈞(1894-1988)後改名葉聖陶,江蘇省蘇州市人。作家,教育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集《隔膜》、《線下》、《火災》等;長篇小說《倪煥之》;童話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散文集《葉聖陶散文(甲)集》、《葉聖陶散文(乙)集》。現有《葉聖陶文集》、《葉聖陶集》等行世。

沒有秋蟲的地方

階前看不見一莖綠草,窗外望不見一隻蝴蝶,誰說是鵓鴿箱裏的生活,鵓鴿未必這樣枯燥無味呢。秋天來了,記憶就輕輕提示道:“淒淒切切的秋蟲又要響起來了。”可是一點影響也沒有,鄰舍兒啼人鬧弦歌雜作的深夜,街上輪震石響邪許並起的清晨,無論你靠著枕頭聽,憑著窗沿聽,甚至貼著牆聽,總聽不到一絲秋蟲的聲息。並不是被那些歡樂的勞困的宏大的清涼的聲音淹沒了,以致聽不出來,乃是這裏根本沒有秋蟲。啊,不容留秋蟲的地方!秋蟲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鄉間,這時候滿耳朵是蟲聲了。白天與夜間一樣安閑;一切人物或動或靜,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陽光和輕淡的雲覆蓋在場上,到夜間呢,明耀的星月和輕微的涼風看守著整夜,在這境界這時間裏唯一足以感動心情的是秋蟲的合奏。它們高、低、宏、細、疾、徐、作、歇,仿佛經過樂師們的精心訓練,所以這樣地無可批評,躊躇滿誌,其實他們每一個都是神妙的樂師;眾妙畢集,各抒靈趣,那有不成人間絕響的呢?

雖然這些蟲聲會引起勞人的感歎,秋士的傷懷,獨客的微喟,思婦的低泣,但是這正是無上的美的境界,絕好的自然詩篇,不獨是旁人最喜歡吟味的,就是當境者也感受一種酸酸麻麻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另一方麵是非常雋永的。

大概我們所蘄求的不在於某種味道,隻要時時有點兒味道嚐嚐,就自詡為生活不空虛了。假若這味道是甜美的,我們固然含著笑來體味它,若是酸苦的,我們也要皺著眉頭來辨嚐它,這總比淡漠無味勝過百倍,我們以為最難堪而極欲逃避的,惟有這個淡漠無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熱烈的夢,一口苦水勝於一盞白湯,一場痛哭勝於哀樂兩忘。這裏並不是說愉快歡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湯是罪惡的,狂笑是魔道的;這裏隻是說有味道勝於淡漠罷了。

所以蟲聲是足係戀念的東西,何況勞人秋士獨客思婦以外還有無量的人,他們當然也是酷嗜趣味的,當這涼意微逗的時候,誰能不憶起那美妙的秋之音樂?

可是沒有,絕對沒有!井底似的庭院,鉛色的水門汀地,秋蟲早已避去唯恐不速了。而我們沒有它的翅膀與大腿,不能飛又不能跳,還是死守在這裏,想到“井底”與“鉛色”,覺得象征意味豐富極了。

藕與蓴菜

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若在故鄉,每當新秋的早晨,門前經過許多的鄉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幹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覺;女的往往裹著白地青花的頭巾,雖然赤腳卻穿短短的夏布裙,軀幹固然不及男的這樣高,但是別有一種康健的美的風致;他們各挑著一副擔子,盛著鮮嫩玉色的長節的藕。在藕的家鄉的池塘裏,在城外曲曲彎彎的小河邊,他們把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這樣潔白了。仿佛他們以為這是供人體味的高品的東西,這是清晨的圖畫裏的重要題材,假若滿塗汙泥,就把人家欣賞的渾凝之感打破了;這是一件罪過的事情,他們不願意擔在身上,故而先把它們濯得這樣潔白了,才挑進城裏來。他們想要休息的時候,就把竹扁擔橫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麵,隨便揀擇擔裏的過嫩的藕或是較老的藕,大口地嚼著解渴。過路的人便站住了,紅衣衫的小姑娘揀一節,白頭發的老公公買兩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於是普遍於家家且人人了。這種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課,隻要到葉落秋深的時候。

在這裏,藕這東西幾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從我們的故鄉運來的,但是數量不多,自有哪些伺候豪華公子碩腹巨賈的幫閑茶房們把大部分搶去了;其餘的便要供再大一點的水果鋪子裏,位置在金山蘋果呂宋香芒之間,專善待價而沽。至於挑著擔子在街上叫賣的,也並不是沒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澀得像未熟的柿子,實在無從欣羨。因此,除了僅有的一回,我們今年竟不曾吃過藕。

這僅有的一回不是買來吃的,是鄰舍送給我們吃的。他們也不是自己買的,是從故鄉來的親戚帶來的。這藕離開它的家鄉大約有好些時候了,所以不複呈玉樣的顏色,卻滿被著許多鏽斑。削去皮的時候,刀鋒過處,很不順爽。切成了片,送入口裏嚼著,頗有點甘味,但沒有一種鮮嫩的感覺,而且似乎含了滿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隻有孩子很高興,他把這許多片嚼完,居然有半點鍾工夫不再作別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