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葉聖陶(2)(1 / 3)

“當當船”屬於“烏篷船”的係統,方頭,翹尾巴,穹形篷,橫裏隻夠兩個人並排坐,所以船身特別見得長。船旁塗著綠釉,底部卻塗紅釉,輕載的時候,一道紅色露出水麵,與綠色作強烈的對照。篷純黑色。舵或紅或綠,不用,就倒插在船艄,上麵歪歪斜斜標明所經鄉鎮的名稱,大多用白色。全船的材料很粗陋,製作也將就,隻要河水不至於灌進船裏就成,橫一條木條,豎一塊木板,像破衣服上的補綴一樣,那是不在乎的。我們上旁的船,總是從船頭走進艙裏去。上“當當船”可不然,我們常常踩著船邊,從推開的兩截穹形篷中間把身子挨進艙裏去,這樣見得爽快。大家既然不歡喜鑽艙門,船夫有人家托運的貨品就堆在那裏,索性把艙門堵塞了。可是踩船邊很要當心。西湖劃子的活動不穩定,到過杭州的人一定有數,“當當船”比西湖劃子大不了多少,它的活動不穩定也與西湖劃子不相上下。你得迎著勢,讓重心落在踩著船邊的那隻腳上,然後另一隻腳輕輕伸下去,點著艙裏鋪著的平板。進了艙你就得坐下來。兩旁靠船邊擱著又狹又薄的長板就是坐位,這高出鋪著的平板不過一尺光景,所以你坐下來就得聳起你的兩個膝蓋,如果對麵也有人,那就實做“促膝”了。背心可以靠在船篷上,軀幹最好不要挺直,挺直了頭觸著篷頂,你不免要起局促之感。先到的人大多坐在推開的兩截穹形篷的空當裏,這裏雖然是出入要道,時時有偏過身子讓人家的麻煩,卻是個優越的位置,透氣,看得見沿途的景物,又可以輪流把兩臂擱在船邊,舒散舒散久坐的困倦。然而遇到風雨或者極冷的天氣,船篷必須拉攏來,那位置也就無所謂優越,大家一律平等,埋沒在含有惡濁氣味的陰暗裏。

“當當船”的船夫差不多沒有四十以上的人,身體都強健,不懂得愛惜力氣,一開船就拚命劃。五個人分兩邊站在高高翹起的船艄上,每人管一把櫓,一手當櫓柄,一手當櫓繩。那櫓很長,比旁的船上的櫓來得輕薄。當推出櫓柄去的時候,他們的上身也衝了出去,似乎要跌到河裏去的模樣。接著把櫓柄挽回來,他們的身子就往後頓,仿佛要坐下來似的。五把櫓在水裏這樣強力地劃動,船身就飛快地前進了。有時在船頭加一把槳,一個人背心向前坐著,把它扳動,那自然又增加了速率。隻聽得河水活活地向後流去,奏著輕快的調子。船夫一臂劃船,一壁隨口唱紹興戲,或者互相說笑,有猥褻的性談,有紹興風味的幽默諧語,因此,他們就忘記了疲勞,而旅客也得到了解悶的好資料。他們又喜歡與旁的船競賽,看見前麵有一條什麼船,船家搖船似乎很努力,他們中間一個人發出號令說“追過它”,其餘幾個人立即同意,推呀挽呀分外用力,身子一會兒衝出去,一會兒倒仰過來,好像忽然發了狂。不多時果然把前麵的船追過了,他們才哈哈大笑,慶賀自己的勝利,同時回複到原先的速率。由於他們劃得快,比較性急的人都歡喜坐他們的船,譬如從蘇州一直是“四九路”(三十六裏),同樣地劃,航船要六個鍾頭,“當當船”隻要四個鍾頭,早兩個鍾頭上岸,即使不想趕做什麼事,身體究竟少受些拘束,何況船價同樣是一百四十文,十四個銅板。(這是十五年前的價錢,現在總該增加了。)

風順,“當當船”當然也張風篷。風篷是破衣服、舊挽聯、幹麵袋等等材料拚湊起來的,形式大多近乎正方。因為船身不大,就見得篷幅特別大,有點兒不相稱。篷杆豎在船頭艙門的地位,是一根並不怎麼粗的竹頭,風越大,篷杆越彎,把袋滿了風的風篷挑出在船的一邊。這當兒,船的前進自然更快,聽著嘩嘩的水聲,仿佛坐了摩托船。但是膽子小點兒的人就不免驚慌,因為船的兩邊不平,低的一邊幾乎齊水麵,波浪大,時時有水花從艙篷的縫裏潑進來。如果坐在低的一邊,身體被動地向後靠著,誰也會想到船一翻自己就最先落水。坐在高的一邊更得費力氣,要把兩條腿伸直,兩隻腳踩緊在平板上,才不至於脫離坐位,跌撲到對麵的人的身上去。有時候風從橫裏來,他們也張風篷,一會兒篷在左邊,一會兒調到右邊,讓船在河麵上盡畫曲線。於是船的兩邊輪流地一高一低,旅客就好比在那裏坐幼稚園裏的蹺蹺板,“這生活可難受”,有些人這樣暗自叫苦。然而“當當船”很少失事,風勢真個不對,那些船夫還有硬幹的辦法。有一回我到直去,風很大,飽滿的風篷幾乎蘸著水麵,雖然天氣不好,因為船行非常快,旅客都覺得高興,後來進了吳淞江,那裏江麵很闊,船沿著“上風頭”的一邊前進。忽然呼呼地吹來更猛烈的幾陣風,風篷著了濕重又離開水麵。旅客連“哎喲”都喊不出來,隻把兩隻手緊緊地支撐著艙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撲通,撲通,三四個船夫跳到水裏去了。他們一齊扳住船的高起的一邊,待留在船上的船夫把風篷落下來,他們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濕了的衣服也不脫,拿起櫓來就拚命地劃。

說到航船,凡是搖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種哲學,就是“反正總是一個到”主義。反正總是一個到,要緊做什麼?到了也沒有燒到眉毛上來的事,慢點兒也嘸啥。所以,船夫大多銜著一根一尺多長的煙管,閉上眼睛,偶爾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撚子煙絲裝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當當船”相反,他們中間很少四十以下的人。煙吸暢了,才起來理一理篷索,泡一壺公眾的茶。可不要當做就要開船了,他們還得坐下來談閑天。直到專門給人家送信帶東西的“擔子”回了船,那才有點兒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緊,隔十多分鍾二三十分鍾來一個兩個,下了船重又上岸,買點心哩,吃一開茶哩,又是十分或一刻。有些人買了燒酒豆腐幹花生米來,預備一路獨酌。有些人並沒有買什麼,可是帶了一張源源不絕的嘴,還沒有坐定就亂攀談,挑選相當的對手,在他們,遲些兒到實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慣了輪船火車的人去坐航船,先得做一番養性的功夫,不然,這種陰陽怪氣的旅行,至少會有三天的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