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地方有人講話,越聽越近,當走近二百四十五坎的時候,才完全聽出他們談話的所在。二百四十五坎兩邊都是一些亂的小竹子,低矮而叢多,把那一帶的山坡全鋪滿了,除了露出二百四十五坎石階。石階左手一兩丈遠的地方,有一片長竹林,竹林深處,有一兩戶人家,在二百四十五坎上下的時候,常常隱隱約約地看見的,談話的聲音就從那竹林裏出來。聲音是四五個人的,都似乎很年輕,當然,深夜了,還這麼高聲地在月下談話,這勁兒就很年輕。他們顯然是在辯論什麼,幾個人在同時說,搶著說,都很急促而且激昂,似乎每個人都想用聲音把別人的聲音壓倒,卻又壓不倒;每個人的聲音都妨害別人的而又為別人所妨害,不知他們自己能不能夠聽清楚那些話裏麵的意思,我卻上完了二百四十五坎,幾乎什麼話也沒有聽出來。隻聽見兩句——一個說:“存在就合理”,一個說:“合理才存在”。雖然沒有聽清楚他們究竟辯論的什麼,卻一麵聽,一麵上,不知不覺上完了二百四十五坎。
過了二百四十五坎,又是一節較平的公路。這兒是山,很荒野的,卻有一條公路,通過半山腰。聽說,這山頂上有一個政治和尚,和闊人們有交往,闊人們要上去看他,他要下山看闊人們,路局方麵就特別開了一條公路,讓他們的汽車可以上下。可惜山太高,開起來工程太浩大,隻完成了一半,就停頓了!繞彎太大的地方沒有人走,雜草在公路上豐藏起來,公路就變成一節一節的了。中國的一切,直到現在,還都是為特權者所有,幾千年家天下主義的思想,並沒有經過什麼折扣。一方麵是特權者自己,以為中國就是他的家,要什麼就是什麼;一方麵是特權者的伺候人,以為中國是他的主子的家,體會主子要什麼就給辦到。在這荒山上開辟公路,就是一例。此外,特權者和他的伺候人還要盡量在老百姓麵前顯得優越,比如從城裏到這山麓,要經過幾個鍾頭的公路車,車少人多,老百姓買票要排隊登記,往往從半夜兩三點鍾排起隊,到早晨六七點鍾才隻有半數能登記得上;登記上了,又必定有四分之一乃至三分之一的人要到下午四點鍾才搭得上車。但這不過老百姓如此,至於老爺們,則有許多辦法免除這一切麻煩。有不花錢的“換票”,有“半價換票”,有“特約”,有“公務車”。他們都不用排隊,隨到隨登記,每班車都規定在排隊登記的老百姓之前買票,首先上車,占據車上的幾乎全部座位。我不相信一個老爺的事情會重要過老百姓,急於老百姓的;不相信他們的腿或屁股尊貴於老百姓的;不相信他們和老百姓不是同等價值。老爺們啊,到了今天,你們還不把老百姓當作和你們一樣的人看待,還不覺悟你們的無論什麼,絕不比任何一個老百姓高。告訴你們:你們永遠也不會得救的!想著想著,走到了鬆林。
鬆林裏有一個土坡,沒有坎坎,如果修坎坎,大概至少是兩三百級。好幾百或一兩千棵不很高大的鬆樹排列在路的兩旁,鬆枝黑壓壓地把天空都遮住了,路有三四尺寬,和鬆林裏的別的地方的顏色都不一樣,從上頭到下頭,傾斜著,好像從人腳下展開著一匹布似的。路上由於樹列和樹陰所形成的長弄,很像房屋裏麵的走廊。抬頭一望,那頭的進口襯著天空,顯出一個穹門形來,那穹門使我們感到一種無名的忻悅,好像我一向都在這樣狹窄而悠長的隧道裏走,現在望見了盡頭,要馬上置身於廣大的天地裏了。這路,在有些日子,就是不下雨,也常有濕滋滋的苔蘚,險峻處往往使人滑倒;現在卻很幹燥,似乎連露水也沒有,從鬆蔭的隙縫裏篩下的破碎的影鋪在路上,不知是鬆枝在夜風裏動搖呢,還是我走累了,腦子有些搖搖晃晃,覺得那月影在地上動著。踏著動蕩的月影和一些鬆軟的鬆針,我一麵上,一麵喘氣,腳越來越拖不動,連身子也頗有些躥躥跌跌,一穿過鬆林,就在路邊的土埂上坐了下來。
這山,我上下過許多回,熟悉得很,坐著的這一帶,是一片田野,但大部分是光禿禿的,長著一些野草,田埂上偶然有幾棵桐樹,有一塊,當中有一個屋頂形的低矮的守夜棚。上麵不遠的路邊的村子,有三五戶人家,想是這一帶的田地的墾殖者們的住處,在這夜間,雖然有月光,卻連影子也看不見。
月夜,在山野,在郊原,不知什麼道理,總給人一種美感,比如這山上,除了路,除了田野,除了對山的黑影,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看得見的,也無不朦朧,但人覺得舒適,覺得空曠,像在清流裏遊泳;臨著江洋大海,覺得新奇而浪漫,像這世界並不是存在的實體而隻是想像中的存在;覺得人的地位在被毫無限製地提高,人的靈魂,在無形中變得高邁起來,好像整個世界再沒有別的人,不為別人所有,隻有自己是這世界的唯一的君臨者了。在白天,在大城市裏,被無數的人擁擠著,被高大的建築威脅著,被權貴們的車水馬龍驅逐著,嗬斥著,被搽脂抹粉,奇裝異服的浪子蕩婦們鄙視著,人,有時候連自己也覺得渺小得像一匹螞蟻,甚至並不存在!唯有置身於這種勝地良宵,這才覺得不但存在,而且存在得如此地顯要,如此地昂長修偉,僅是那大城市裏的種種,連輕蔑地一瞥,也值不得給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