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茅盾(2)(2 / 2)

不過仍舊回到“風景”罷;在這裏,人依然是“風景”的構成者,沒有了人,還有什麼可以稱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內生活極其充滿的人作為這裏的主宰,那又有什麼值得懷念?

再有一個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樹可以稱為林,那麼這裏要說的,正是這樣一個桃林。花時已過,現在綠葉滿株,卻沒有一個桃子。半盤上石磨,是最漂亮的圓桌麵,幾尺斷碑,或是一截舊階石,那又是難得的幾案。現成的大小石塊作為凳子,——而這樣的石凳也還是以奢侈品的姿態出現。這些怪樣的家具之所以成為必要,是因為這裏有一個茶社。桃林前麵,有老百姓種的蕎麥,也有大麻和玉米這一類高稈植物。蕎麥正當開花,遠望去就像一張粉紅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風,靠著地毯的邊緣。太陽光從樹葉的空隙落下來,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黃色。偶爾也聽得有草蟲在叫,帶住在林邊樹上的馬兒伸長了脖子就樹幹搔癢,也許是樂了,便長嘶起來。“這就不壞!”你也許要這樣說。可不是,這裏是有一般所謂“風景”的一些條件的!然而,未必盡然。在高原的強烈陽光下,人們喜歡把這一片樹陰作為戶外的休息地點,因而添上了什麼茶社,這是這個“風景區”成立的因緣,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樹,半盤磨石,幾尺斷碣,還有蕎麥和大麻玉米,這些其實到處可遇的東西,看成了此所謂風景區的主要條件,那或者是會貽笑大方的。中國之大,比這美得多的所謂風景區,數也數不完,這個值得什麼?所以應當從另一方麵去看。現在請你坐下,來一杯清茶,兩毛錢的棗子,也作一次桃園的茶客罷。如果你願意先看女的,好,那邊就有三四個,大概其中有一位剛接到家裏寄給她的一點錢,今天來請請同伴。那邊又有幾位,也圍著一個石桌子,但隻把隨身帶來的書籍代替了棗子和茶了。更有兩位虎頭虎腦的青年,他們走過“天下最難走的路”,現在卻靜靜地坐著,溫雅得和閨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爭論著一個哲學上的問題,時時嘩然大笑,就在他們近邊,長石條上躺著一位,一本書掩住了臉。這就夠了,不用再多看。總之,這裏有特別的氛圍,但並不古怪。人們來這裏,隻為恢複工作後的疲勞,隨便喝點,要是袋裏有錢;或不喝,隨便談談天,在有閑的隻想找一點什麼來消磨時間的人們看來,這裏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簡單,也沒有什麼可以供賞玩,至多來一次,第二次保管厭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時間為何物的人們卻把這一片簡陋的綠蔭看得很可愛,因此,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這裏的“風景”也就值得留戀,人類的高貴精神的輻射,填補了自然界的貧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內容的。人創造了第二自然!

最後一段回憶是五月的北國。清晨,窗紙微微透白,萬籟俱靜,嘹亮的喇叭聲,破空而來,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貼照簿上所見的第一張,銀白色的背景前一個淡黑的側影,一個號兵舉起了喇叭在吹,嚴肅,堅決,勇敢和高度的警覺,都表現在小號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邊。我讚美這攝影家的藝術,我回味著,我從當前的喇叭聲中也聽出了嚴肅、堅決、勇敢和高度的警覺來,於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氣非常清冽,朝霞籠住了左麵的山,我看見山峰上的小號兵了。霞光射住他,隻覺得他的額角異常發亮,然而,使我驚歎叫出聲來的,是離他不遠有一位荷槍的戰士,麵向著東方,嚴肅地站在那裏,猶如雕像一般。晨風吹著喇叭的紅綢子,隻這是動的,戰士槍尖的刺刀閃著寒光,在粉紅的霞色中,隻這是剛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見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為他們兩個。

如果你也當它是“風景”,那便是真的風景,是偉大中之最偉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