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陳源(1 / 3)

陳源

陳源(1896-1970)字通伯,筆名西瀅,江蘇無錫人。現代作家,學者。1924年創辦《現代評論》周刊。著有《西瀅閑話》、《西瀅後話》及翻譯多種。如《少年歌德之創造》、《梅立克小說集》等。

菊子

這樣的事現在也何嚐沒有?就是新近我還遇見了一個人,叫我為難了好半天。事情到很簡單,一會兒就可以說完的。

河南小胡比我早來兩年。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娶過半年了。我第一次到他家去,遇見了他的夫人菊子,就得到一個很好的印象。不是,她的樣子並不美,不過是中人之姿吧了。可是她的柔順,她的親切的態度,和婉的舉動,給我一個很深的好感。因為這樣,並且因為小胡是我的老同學,所以上他家去的時候很不少。

他們是住一家樓下的兩間屋子。每天的三餐飯,當然是菊子燒,他們倆的衣裳,當然也是菊子洗。這在他們本是習慣如是,並不覺得怎樣苦。可是,最困難的是,官費並不按月發,常常一月有一月沒的,房金卻得月月付,菜錢卻得天天出。我們那時誰都苦得了不得。大家總以為小胡有了家眷,特別要受壓迫了吧?哪裏知道他除了一天吃三餐飯外,家裏的事,什麼也不用管,什麼也不用愁。而且朋友去了,一碟點心永遠是不缺的。究竟菊子是怎樣刻苦怎樣節來的,恐怕隻有她自己知道——小胡是末一個人會知道這樣的事。

第二年的夏天,小胡得了時疫,一病病了三個月。醫院他當然住不起。我們那時雖然大家多少借幾個錢給他請大夫,可是一切的事自然又在菊子的肩上。除了主婦的日常家事外,她又添了看護婦的職責。可是像她那樣的看護婦,那樣的周到那樣的體貼,恐怕花了錢也沒處請吧。除了服侍他飲食起居,按時進藥外,她還告訴他一切的新聞,念小說給他聽。我們在他養病的時候,常常取笑他說:他是在享福,並不是在生病。

而且要是我有事幾天沒有去,她就自己跑來請。

“李先生,有沒有時候請走一趟。今天沒有人來看他,悶得慌,能不能請去談一會,讓他散散心。”

因為那時天天有人去解悶,大家說著中國話,她也學到了好些話。而且她很想學,常常問我這字在中文是什麼,這句在中文怎樣說。她還覺得自己太笨,常常的說:

“像我這樣的一句話也不會說,回國去後怎樣是了!”——她總說她“回國”,從來不說“去中國”。

“有的樣當翻譯,還怕什麼呢?”我說。

“可是那能處處都要他翻譯呢?而且有些事你們男人也管不了,譬如早晨上菜市怎辦?”她說。

“喔,到了中國,自有廚子代你去上菜市,全不用你擔心了。”

“廚子!”她笑道,“我們哪有福氣?就是用得起的話,也總沒有自己去看的好。他怎會知道人家是怎樣的口味。”

這樣的話,是時時可以聽見的。

去年小胡畢業了。他回去的時候,叫菊子回娘家去住幾時,說他找到了安定的事就來接她。究竟他走的時候,就不想要她了呢,還是最初誠意的想接她,可是回去之後,因為種種事實方麵的壓迫,使他變了心,我就無從知道了。我隻知道,他回去了四個月後,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在上海結婚了,而且新人是一個有名政客的妹妹。亦許他的心是那時才變的。無論如何,小胡不是輕易能讓這樣的機會錯過去的人。

我起先還去看過菊子幾次。她的娘家住的地方,我到學校去的時候要走過,所以順便可以去看看她。自從聽了小胡結婚的消息之後,我永遠繞道的到學校去,從不走她的家門過了。前一星期,我在路上碰見了她的母親,說許久不見了,一定要我到她家去坐一會。我那時想走也走不掉;而且規避得太厲害,也未免使她們疑心,我硬硬頭皮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