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四五個月不見,菊子的樣子可蒼老得多了。我們三個坐在火缽旁,喝著茶,談著閑事情,可是談了半天,總不談到大家心中最關切的一件事上去,隻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繞著這題目繞彎子。菊子說的話並不多,可是她眼睛盯著了我,好像要穿進我的心裏去找一個答複似的,我渾身都不舒服,可是卻裝出很自然的樣子來。
未了,她的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問我接到的樣的信沒有。我回道:
“我正要向你打聽他的消息咧。我一向沒接到他的信。”這下一句是實話,可是小胡的消息,我那天早晨還在中國報上看到。他是做了某部的科長了。可是我又怎樣的說?
“我們也得不到他的消息,聽說河南在打仗,又有什麼紅槍會,常常綁票。不要遇了什麼不幸的事了罷?”菊子的母親說。她話沒說完,菊子就起身進去了。
“這倒不見得吧。中國因為到處兵災。交通極不方便,有些地方簡直郵便都不通。就是我的家信,也得兩三個月才寄到,我的家鄉還算不頂亂的呢。而且信件遺失,也是常有的事。”我說,除了這話,還有什麼說的呢?
以後自然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胡扯了幾句之後,我就起身告辭,說了一句:“我可以寫信回國,打聽胡樣的消息。”惹得老太太再三的磕頭道謝。
我出門的時候,菊子也出來跪送。我連看都不敢看她。可是最後的一瞥,瞧見了她那慘淡的麵容,紅紅的眼圈兒,已經叫我半天不舒服。
我新近想搬家,就是為了想不再有遇見她們的可能。
陳源聽琴聽琴一要是你問一個英國人,他愛不愛莎士比亞的樂府,他一定說莎氏的作品是非常的美麗而偉大,說這話的人也許這三十年來從不曾翻過一頁莎氏的原作;也許十年前,曾經有一次他跟了朋友去看莎氏的戲,看了不到半幕便睡著在座中了;也許幼年在學校的時候,他也誠心的隨和著其餘的兒童,時時的詛咒“莎氏樂府”這一門功課。
可是,現在他寧可在你麵前剝去遮蓋他身體的衣服,斷不肯承認不愛莎士比亞。
同樣的你如問一個中國人,他愛不愛聽古琴,他一定說那樣清幽高潔的音樂,他最愛不過了,隻可惜沒有聽到好手的機會。就使他得到了這求之不得的機會,在閉目靜聽的時候,他的心忽然地想到了一封多時沒複的信,或是明天必須付的賬,或是奇怪為什麼這一曲老是彈不完,曲終張目的時候,他一定搖頭拊掌的說好,決不願意說古琴原來並不怎樣的好聽。
要不是這樣,不愛莎士比亞你就是傻子,不愛古琴你逃不了做牛。
二
雖然並不以做牛為榮幸,我還是常常的說古琴不怎樣的好聽。可是我聽到的好手也很少。
新近北京的許多古琴名手在北海開了一次琴會,我也去聽了三四曲,聽完了非但我的意見沒有變。反而覺得更加固定了。
不錯,那天的時間和地點都沒有選擇好。下午的太陽是很熱的,何況一間小小的屋子裏擠滿了人,還時時有來來往往,出出進進的遊客。要是環境不同些,聽眾的印象也得兩樣些。
就是那天的黃昏,在一鉤新月的底下,我們兩三個人坐在鬆坡圖書館的冷清清的院落中,又聽到了一兩曲。淡淡的月色籠著陰森森的幾棵老樹,又聽了七弦上冷冷的音調,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情侵入心坎來。同樣的一曲“平沙落雁”,在下午不過是些嘈雜的聲音,這時候卻蘊藏著不少的詩意。
那麼七弦琴不是沒有意思的了,隻要有了適宜的時間和地點?可是,當“月落烏啼霜滿天”,寒山寺的鍾聲斷斷續續地吹到悉思不寐的離人的枕邊,不是極淒涼的音樂麼?冬日的早晨,大病新愈,睡床上望窗外的紅日,聽蒼蠅飛撲紙窗,冬冬作響,也煞有意味,如果微風吹動廊下的簷馬,自然風韻更多。就是在皎潔的明月夜,有人投一石子入寒潭,當的一聲也已經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