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孫伏園(1)(1 / 3)

孫伏園

孫伏園(1894-1966)原名孫福源,浙江紹興人。現代作家,編輯家。主要作品有《伏園遊記》、《魯迅二三事》等。

長安道上

開明先生:

在長安道上讀到你的《苦雨》,卻有一種特別的風味,為住在北京的人們所想不到的。因為我到長安的時候,長安人正在以不殺豬羊為武器,大與老天爺拚命,硬逼他非下雨不可。我是十四日到長安的,你寫《苦雨》在十七日,長安卻到二十一日才得雨的。不但長安苦旱,我過鄭州,就知鄭州一帶已有兩月不曾下雨,而且以關閉南門,禁宰豬羊為他們求雨的手段。一到渭南,更好玩了:我們在車上,見街中走著大隊衣衫整潔的人,頭上戴著鮮柳葉紮成的帽圈,前麵導以各種刺耳的音樂。這一大群“桂冠詩人”似的人物,就是為了苦旱向老天爺遊街示威的。我們如果以科學來判斷他們,這種舉動自然是太幼稚。但放開這一麵不提,單論他們的這般模樣,卻令我覺著一種美的詩趣。長安城內就沒有這樣純樸了,一方麵雖然禁屠,卻另有一方麵不相信禁屠可以致雨,所以除了感到不調和的沒有肉吃以外,絲毫不見其他有趣的舉動。

我是七月七日晚上動身的,那時北京正下著梅雨。這天下午我到青雲閣買物,出來遇著大雨,不能行車,遂在青雲閣門口等待十餘分鍾。雨過以後上車回寓,見李鐵拐斜街地上幹白,天空雖有塊雲來往,卻毫無下雨之意。江南人所謂“夏雨隔灰堆,秋雨隔牛背”,此種景象年來每於北地見之,豈真先生所謂“天氣轉變”歟?從這樣充滿著江南風味的北京城出來,碰巧沿著黃河往“陝半天”去,私心以為必可躲開梅雨,擺脫江南景色,待我回京時,已是秋高氣爽的了。而孰知大不然。從近日寄到的北京報上,知道北京的雨水還是方興未艾,而所謂江南景色,則凡我所經各地,又是滿眼皆然。火車出直隸南境,就見兩旁田地,漸漸腴潤。種植的是各物具備,有花草,有樹木,有莊稼,是冶森林花園田地於一爐,而鄉人廬舍,即在這綠色叢中,四處點綴,這不但令人回想江南景色,更令人感覺黃河南北,竟有勝過江南景色的了。河南西部連年匪亂,所經各地以此為最枯槁,一入潼關便又有江南風味了。江南的景色,全點染在一個平麵上,高的無非是山,低的無非是水而已,決沒有如河南陝西一帶,即平地而亦有如許起伏不平之勢者。這黃河流域的層層黃土,如果能經人工布置,秀麗必能勝江南十倍。因為所差隻是人工,氣候上已毫無問題,凡北方所不能種植的樹木花草,如丈把高的石榴樹,一丈高的木槿花,白色的花與累贅的實,在西安到處皆是,而在北地是未曾見的。

自然所給與他們的並不甚薄,而陝西人因為連年兵荒,弄得活動的能力幾乎極微了。原因不但在民國後的戰爭,曆史上從五胡亂華起,一直到清末回民之亂,幾乎每代都有大戰,一次一次的斫喪陝西人的元氣,所以陝西人多是安靜,沉默,和順的;這在知識階級,或者一部分是關中的累代理學所助成的也未可知;不過勞動階級也是如此:洋車夫,騾車夫等,在街上互相衝撞,繼起的大抵是一陣客氣的質問,沒有見過惡聲相向的。說句笑話,陝西不但人們如此,連狗們也如此。我因為怕中國西部地方太偏僻,特別預備兩套中國衣服帶去,後來知道陝西的狗如此客氣,終於連衣包也沒有打開,並深悔當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京嚐有目我為日本人者,見陝西之狗應當愧死。)陝西人以此種態度與人相處,當然減少許多爭鬥,但用來對付自然,是絕對的吃虧的。我們赴陝的時候,火車隻能由北京乘至河南陝州,從陝州到潼關,尚有一百八十裏黃河水道,可笑我們一共走了足足四天。在南邊,出門時常聞人說“順風”!這句話我們聽了都當作過耳春風,誰也不去理會話中的意義;到了這種地方,才頓時覺悟所謂“順風”者有如此大的價值,平常我們無非托了洋鬼子的宏福,來往於火車輪船能達之處,不把順風逆風放在眼裏而已。

黃河的河床高出地麵,一般人大都知道,但這是下遊的情形,上流並不如此。我們所經陝州到潼關一段,平地每比河麵高出三五丈,在船中望去,似乎兩岸都是高山,其實山頂就是平地。河床是非常穩固,既不會泛濫,更不會改道,與下流情勢大不相同。但下流之所以淤塞,原因還在上流。上流的河岸,雖然高出河麵三五丈,但土質並不堅實,一遇大雨,或遇急流,河岸泥壁,可以隨時隨地,零零碎碎的倒下,夾河水流向下遊,造成河床高出地麵的危險局勢;這完全是上遊兩岸沒有森林的緣故。森林的功用,第一可以鞏固河岸,其次最重要的,可以使雨水入河之勢轉為和緩,不至挾黃土以俱下。我們同行的人,於是在黃河船中,仿佛“上墳船裏造祠堂”一般,大計劃黃河兩岸的森林事業。公家組織,絕無希望,故隻得先借助於迷信之說,雲能種樹一株者增壽一紀,伐樹一株者減壽如之,使河岸居民踴躍種植。從沿河種起,一直往裏種去,以三裏為最低限度。造林的目的,本有兩方麵:其一是養成木材,其二是造成森林。在黃河兩岸造林,既是困難事業,灌溉一定不能周到的,所以選材隻能取那易於長成而不需灌溉的種類,即白楊,洋槐,柳樹等等是已。這不但能使黃河下遊永無水患,簡直能使黃河流域盡成膏腴,使古文明發源之地再長新芽,使中國頓受一個推陳出新的局麵,數千年來夢想不到的“黃河清”也可以立時實現。河中行駛汽船,兩岸各設碼頭,山上建築美麗的房屋,以石階達到河邊,那時坐在汽船中憑眺兩岸景色,我想比現在裝在白篷帆船中時,必將另有一副樣子。古來文人大抵有治河計劃,見於小說者如《老殘遊記》與《鏡花緣》中,各有洋洋灑灑的大文。而實際上治河官吏,到現在還墨守著“搶堵”兩個字。上麵所說也無非是廢話,看作“上墳船裏造祠堂”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