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早晨,陽光逐退了星光,三三兩兩的官員從臨淄城的四麵八方駕車而來,來到了巍峨的宮殿之中。這座象征整個齊國權利巔峰的大殿,一月之間盤龍銅柱拔高了丈餘,穹頂更加寬廣和深邃,而大臣們與國君的距離,好像因此也長了些許。
這使得他們更加看不清上麵坐著的君主了,看不清他的詭詐,得意與自滿,隻剩下一張模糊的如同遠山青霞的臉,顯得更加威嚴。
司禮官此刻正在殿前宣讀著祭禮的規則和細節,不時有人出來補充和提問,神鬼的排序,朝向,叩拜的禮節,以及對各方來賓的招待,都是體現大國體量的重要環節,即便繁瑣異常,但是容不得絲毫馬虎。
田剡頂戴玉冠,神色從容地看著下麵一群人的辯論,忽然生出一種市井無賴對罵的感覺,荒謬至極。
然而他帶著別人都看不到的微笑,用溫和的語氣不時誇讚或是提醒一下,下麵的人便誠惶誠恐地作揖請罪,甚至跪下高呼陛下聖明,在雜亂有序的應和聲中,這一天的早朝就可以結束了。
“吵了那麼久,最後還是一成不變。有什麼意思呢?”田剡這樣想著,忽然瞥見了自己的兒子,如今的大公子宰輔。他站在以前自己的位置上,麵色謙恭,彬彬有禮,但並不多話,隻有大臣們相詢時才說一兩句,往往也無關緊要,模棱兩可,深得中庸之道。
田喜並不知道他的父親正在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回味時光。他認真揣摩田剡的言行舉止,隻是稍稍加以模仿就獲得了滿朝文武的讚譽,仿佛第一次出現在人們麵前一樣。以往要叫叔叔世兄的大臣們,對他的尊稱變成了“公子”,讚美之情仿佛發自內心,任何人麵對這樣的情況都會有些飄飄然,但他平靜地回禮,說話,躬身行走,沿著他父親的足跡在大殿之內循環往複,最終直指君座。
“那便這樣吧。”正跪於地的田喜聽到上麵坐著的人這樣說,聲音不大,但是已經帶著不容侵犯的威嚴。
“是,兒臣很快就會安排。”他平靜地說。司禮大臣把一卷卷的古禮擺在他麵前。
田喜一直等到所有大臣退朝。但還是沒有等到召見。他慢慢走出大殿,陽光驅散了身上的濁氣,照得他頭上的寶冠和佩戴的玉石都熠熠生輝。他學著田剡的步伐,沉穩又大氣地走出宮門,一路上所有人對他行禮,而他的身份和這幾日的表現都配得上這樣的禮節,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至少他覺得父親應該小小地誇讚一下自己。
或者他們可以和母親一起吃一頓飯。
然而都沒有。
他的母親當年因為被搶親而使家族蒙羞,在那之後二十年互相都沒有見過麵。在他成為大公子以後,受到了外公的盛情邀約,他在酒席上談吐得體,溫文爾雅,卻始終說不出母親早已失寵這樣的喪氣話。人們以為他和他的父親相處融洽,但他們看不見好幾次他的父親掐住他的脖子差點殺了他。
那是他父親的心魔,現在已經嫁接到他的身上了。而且越種越深,深到無人發覺。
像絕大多數的故事裏一樣,所有意圖往上爬的人,都會在深宮之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以便隨時了解君主的喜樂,投其所好。所以田剡悼念亡妻的事情很快就傳遍四方。專情的國君總是寂寞,不少人動了歪腦筋,他們找出田剡第一任妻子的畫像,舉國搜查,網羅了數百體態麵容相近的女子獻進宮去,作為孝子標榜的田喜甚至也隱晦地找過一些人,但很快那些或情願或被逼的妙齡女子便被發回民間,田剡甚至遣散了一些跟了他數年的妃子,深宮越發寂寥。
皓月當空,他不斷回憶過去,刻意忘記的情景越發清晰起來。紅色的佳人,待產的妻子,鑼鼓喧天,琴瑟合鳴,攪得滿城風雨。
原來到底逃不過年少輕狂。
也許該跟兒子見一麵,提醒一下他,但凡身穿紅衣的女子,不是妖魔,便是天大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