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殷憂啟聖(1 / 3)

第十章殷憂啟聖

教職員大多數帶有家眷,都見縫插針租住民房。好在農戶也好,居民也好,都對十一中師生真誠歡迎。有先生開玩笑說,中國全民動員抗戰,竹篙塘全民動員迎接十一中。鄉親們將最好的房子騰出來,給十一中教職員安排家眷。家眷們講的江蘇話、東北話、上海話、臨湘話、平江話、嶽陽話,不到幾天,就與洞口竹篙塘話融會一起,相處親如一家了。於是,竹篙塘的山坡上,田野裏,公路上,平溪河邊,到處是口音不同、衣服各異的先生、家眷、學生崽、學生婆……

這些千辛萬苦長途跋涉,有的甚至冒著生命危險而來的人們,一旦進入竹篙塘,就肩負了神聖的使命,自覺進入自己的角色。騷亂中得到寧靜,殺戮中得到庇護,烽火中得到甘泉,這是何等來之不易!來之不易,就要加倍珍惜啊!

沒有正式開學,在先生帶領下,男女學生上午在屋裏補習功課,下午搞建校勞動,修路、修操場、修渡口、搞衛生……有條不紊,紀律嚴明,連吃飯都鴉雀無聲。一切按戰時處置,一切按軍事化管理。以至於鄉親中有人誤傳這新開辦的,是“預備軍官學校”……

一到晚上九點三十分,熄燈號吹過,各部學生在寢室中熄燈就寢,除了值班巡視人員手提馬燈各處查看之外,學生全都酣然入夢。那教師房間裏的徹夜不滅的油燈更襯托出竹篙塘夜的寧靜。

下陽祠女生部側邊的一間土屋裏,一盞油燈,給房間塗上一層昏黃的光暈。

李穎生在備課桌前坐下來,就著燈光,整理新報到學生的名單,然後翻開了記事簿。

在大學讀書時就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到竹篙塘兩個多月,白天工作太多,無法伏案,隻能晚上簡單記幾筆,也不是每天都記了,隻揀重要的事記了一些,談不上日記,隻能算是筆記了。

女生部寂靜無聲,窗外微風中,竹林有沙沙響聲,平溪流水淙淙,遠處村子裏,隱隱傳來狗吠。要是沒有戰爭,這裏是多麼寧靜溫馨的村莊啊……

李穎生將筆記本一頁一頁翻過,這兩個月的緊張生活,重現在眼前。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八日,中午到校報到。

學校有兩棟房子,相距四裏。一棟唐家祠堂做籌備處,

另一棟魁公祠開辦暑期補習班,男女共二百多人,女生隻有

二十多人。

補習班隻設英、數、國三門功課,同時安排勞務活動。

每天清晨五點吹起床號,立即到大門外操場集合點名,後由

班主任帶領舉行朝會跑步,跑步完畢再回寢室。起床時天不

大亮,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和襪子,常常穿反了。原來是在

號聲中急急忙忙摸黑穿上的,自己也感到好笑。

中午有四十五分鍾午睡,師生全體都睡。

早餐吃大米稀飯,中餐和晚餐都是大米幹飯,每桌八

人,共吃一缽子蔬菜,每逢初一、十五,中午添加一缽肉

食,叫做“打牙祭”,大家都盼望這一天的到來,吃得特別

香。

八月一日起,我開始為學生上化學課了。每周高中兩節初中四節。每天課餘,上午備課,下午做些管理衛生的工作。魁公祠位於邵陽到洞口的公路旁,是完全空曠的農村,周圍僅僅幾間茅草屋。除能從農民手裏買到雞蛋之外,一切食物都無從買到。相距四裏以外的竹篙塘老街也不過是條小小巷子,有幾家小小店鋪而已。有一家郵政代辦所,寄信還算方便。

八月十七日學校校醫到位,這位牟醫官還不錯,是軍醫,態度好。又來了一位湘雅畢業的護士,是李令嫻先生的妹妹。我們女生中的病號有了依靠,不用我這個不懂醫療的人瞎操心了,過去隻能請當地的中醫為女生看病,我盡心為她們熬藥,做病號飯。現在好了,治療方麵有依靠了。

唐祠有架鋼琴,我時常去那裏就便彈幾下,很感興趣,可惜不能搬到補習班來。

湘潭、邵陽、沅陵考場的試卷都運來了,我們每天都到對河的蓮社評卷子。

開學前後我特別忙,從早到晚難得休息。白天還替一位數學老師代課,補習班下課後,趕到對河蓮社批卷子,晚上回宿舍,已經精疲力竭了。

九月下旬,女生部在下陽祠建立,一切布置都由我領著女生幹。正廳裏有幾百個木牌神位,遷出以後改成教室。進門的大廳是禮堂兼食堂,東西兩旁的樓上是宿舍,大家都睡地鋪。樓下兩邊的房子原是牛欄。把牛糞打掃幹淨,擺上桌椅,也成了幾間明亮的教室。大門口戲台上下,兩邊廂房都是教師宿舍。

女生部人數最多時達到三百人左右。

九月二十七日是中秋節,每逢佳節倍思親,同學中早就有人想家,有人在哭泣,像得了傳染病一樣,這裏一堆那裏一群,都嗚嗚哭起來。我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難過得流了眼淚。我也隻有二十四歲,一個獨生女,第一次遠離父母遠離家,來到偏僻的農村工作,還要裝成大姐姐樣子,照顧這許多流亡的姐妹們,確實是太難了。

不久,女生張雅忽然得急病,兩手抽搐,呼吸急迫,脈搏沉陷,校醫束手無策,認為需注射強心劑,非得去邵陽,在一家英國人開的普愛醫院才能買到。情急之中,我頭天搭便車趕到邵陽買到了藥,當晚步行一通宵,第二天中午趕回了學校,張雅的病轉危為安。

學校宣布,每學期將舉行十項比賽:國文、英語、講演、書法、漫畫、競走、乒乓球、遊藝、健康、英語作文。

湘黔公路在通車以前原本就是一條大道,叫湘黔古道。那時古道上沒有汽車,物資的集散運輸主要靠水路。若是起旱(走旱路),主要靠挑腳、馬幫。那時候,古道上常見有挑夫,數十個一群,每人肩上是一根兩頭翹起的檀木扁擔,扁擔兩頭是兩隻篾籮,或兩隻“叉口”——銅錢厚家織布縫製的布口袋,裝著百多斤貨物,牽成一條長線趕路。那沉重的腳步、粗重的呼吸和顫悠的扁擔總使人想象到天際的雁行。那雁行排成人字,排成一字,嘎嘎嘎互相呼喚,進行著它們的萬裏征程……

馬幫的行進則比挑腳要熱鬧得多。幾十匹上百匹騾馬,背上壓著高高的馱子,馬蹄得得,在石板上踏出火星,馬嘴裏噴出白沫,一匹接一匹往前趕路。間或有一匹揚鬃長嘶一聲,後頭的馬也嘶鳴一聲以示回應。幾個押運的老大,虎背熊腰騎在高頭大馬上,瞪大眼睛,或前或後吆喝照應。他們的背上,必然插有一把飄紅綢的大刀,綁腿中暗插兩把“小寶”(匕首)。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湘黔公路修通,這古道就不叫古道,而叫公路或馬路了。

馬路上不光過馬,過馬幫,還出現了四個輪子的鐵殼子,這是汽車,不過相當稀少,偶有一輛汽車路過,竹篙塘的人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計,好奇地望一陣,嘴裏驚奇地說一聲:“看,汽車!”

拋錨的汽車停了下來,近幾裏的大人小孩必然喊喊叫叫,圍上去看熱鬧,一直等汽車弄好了,開走了,才一哄而散,熱烈談論著,然後繼續自己的活計。

自一九三七年以來,竹篙塘人已沒有了這樣的好奇心。因為這條大馬路已經成為了戰時萬花筒,各種情景時刻變幻,即使有好奇心,也看不過來了。有時連夜過軍隊,流水一般的軍隊,無盡無止的一片黃色。頭天吃夜飯時就見黃色在流淌,到第二天天亮了,那黃色還在延綿不絕。有時過車隊,一輛又一輛等距離前進,揚起一陣陣塵灰。傷兵隊伍則是稀稀落落,抬著的擔架走得快些,纏白紗布拄拐杖的傷兵一步一挪,痛苦不堪,讓人擔心他是不是能到達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