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相忘如賓1(1 / 3)

第二章相忘如賓

即使在深圳,梅德寶離開學校搞公司也是下了一番決心的。

德寶九三年以前在南昌第二教育學院教大專,到深圳求職的時候曉得自己進深圳的大專任教有困難,一開始就知趣地去叩一些中專乃至技校的門楣,比如紅荔路上的外語學校,皇崗路上的電子技校。學校要麼說剛招過了,要麼說不缺語文老師,要麼說市教育局有統一安排了,總歸是謝絕。那兩天,德寶總共跑了七八家學校,到吃飯時間就在街邊買兩個棒式麵包,在樹陰下就著礦泉水三下五除二地啃畢,挎著行囊繼續遊說。

事過以後,德寶將當年從南昌帶到深圳的行囊文物似的掛在牆壁上,他說,惟有這隻行囊是他在深圳自我推銷的見證。

胡顰顰說,哪個講它是惟一,還有一個活見證呢!

德寶於是一揖到地說,你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德寶後來能在深圳留下,執教翠崗中學,完全得益於顰顰的引薦。那天他在電子技校自薦,顰顰正好來技校辦公室找一個湖南老鄉談事。德寶那一頭亂發與背上一個褪色的牛仔包很惹人眼,沒人招呼他,他自己取一隻塑料杯子去倒純淨水。據顰顰說,他當時的自我介紹實在是像湖南的臘牛肉幹巴巴,她還沒見哪個求職者會自我介紹得那樣簡單,不帶一點感情色彩。不要說推銷一個大活人,就是經常上門來推銷化妝品、剃須刀之類的推銷員,再不會說話也得滿臉堆笑。她說德寶當時不像是求職,倒像是討債來的。

德寶說,你錯,如今惟有討債最是要滿臉堆笑,冷笑,熱笑,微笑,大笑,苦口婆心地笑,脅肩諂媚地笑,笑裏藏刀地笑,聲東擊西地笑……全上。

顰顰要他把古已有之的笑以及他自己開掘的笑一著一著地演出一遍。德寶曆曆笑來,煞有介事。顰顰笑得跌倒捧腹,說,你有這兩招,還當什麼老師,到娛樂城去當主持人,什麼錢會虧你!

那天,德寶照例是沮喪地離開電子技校以後,在皇崗大道的立交橋下盤腿而坐,從牛仔包裏抽出一個麵包,退下塑料袋就啃。顰顰說正是這樣一個鏡頭使她動了惻隱之心,他朝她點頭的時候,她停了摩托,給他一個地址,要他下午到翠崗中學來一趟。於是,因了她的介紹,接下來的問題就變得十分順利。

他說,原以為深圳一切看個人能力,沒想關係也很重要。

她說,兩方麵都重要,還有機遇。我正好在電子技校見到你,又見到你在橋洞裏大大方方地啃麵包,加上那天心情特別好,見誰都要幫的。再有,我知道我們學校缺語文老師,校長又比較信任我。

他說,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上帝安排我在那麼一天,那麼一個地方要遭遇你的。不僅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德寶這樣說的時候,已經請顰顰下了七次酒店看了九次演出包括香港劉德華在體育館英國現代舞蹈團在深圳大劇院的演出。

德寶在這期間數次擁顰顰入懷,並咬著她的耳朵說,我希望我們之間的感情在共同的培育下升華。

顰顰說,怎麼才叫升華?

德寶目光幽幽地說,你是個不傻的女孩子。

顰顰一隻手攬住他的脖子說,正因為我不傻,所以我知道我們現在已經升華了。

德寶說,沒有GOTOBED(上床),哪裏升華得起來。

顰顰說,我們的祖先,生活在叢林裏,以天當被,以地作床,根本不知道BED為何物,還不是生下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選擇BED(床)來升華?

德寶說,你在物質文明過於豐盛的城市,期望我們的第一次向自然回歸,浪漫,繾綣而溫柔,我完全理解並衷心擁護。

於是在一個周末,他與她一人一輛摩托直奔梧桐山而去。

他們把摩托車寄放在山下,她建議兩人比賽,看誰先到山頂。他問,拿什麼做賭注。她說隨便他。

想了想他說,我讓你五分鍾,你先上。如果你輸了,你給我買一個星期的飯,本市任何一個酒店的飯菜,我想吃什麼你就得給我買來,一次控製在三個菜內。

她說,這好辦,如果你輸了呢?

他說,請君入甕,一樣的。

她一邊換運動服一邊說,你知道女人要體形,吃,誘惑不了我。這樣,一個月內,我想到哪家健身房、美容廳去,你就得陪同、買單。

她當他麵脫得隻剩短褲胸罩,然後迅速穿上一身哈青色的意大利進口運動裝。她流暢的腰身,一看就運動有素。他說,據說現在乳房的美容最貴,我估計深圳的女人一般不敢再拿乳房試刀了;況且,你的乳房足夠健美,前提是它的外包裝沒有欺騙我。

她活動肢體時說,如果欺騙了,你是否要到消協去告我?

他把她的衣服與自己換下的衣服裝在一個袋子裏,說,到山頂我就檢驗得出來。至於是否去消協,要看商家對“灑家”的態度如何。

她丟下一句:好個好酒貪色的酒家,就旋風一樣朝山上奔去。

梧桐山的石階盤旋而上,德寶默念了一句,兩點之間的距離,直線最短,就迎麵直上。五四青年節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登山活動,身為辦公室副主任的胡顰顰發布校方規定,不準無故請假。宣布完以後,德寶走到顰顰身邊咬耳朵問,俺結過婚的人不算青年了吧?顰顰答,青年跟結婚無關,獨身到老的人,想充青年不行,四十歲以下,都算青年。德寶說,我本來是一定要犯一次規的,因為我這人從小就不喜歡守紀律,就因為你去了,而且據說你穿運動短褲的姿態十分颯爽英姿,又不賣票,所以我非去不可。

那次登山,德寶與顰顰,分獲男女組第一。獎品是微波爐。

德寶從辦公室抱出微波爐的時候抱怨,明明知道兩個第一,很可能即將在一個鍋灶上吃飯,還要買兩個微波爐,省一個爐子,買一個進口搖籃,也算未雨綢繆呀。

辦公室陳主任說,這你就要找胡顰顰問罪了,她是不是想甩了你?買兩個微波爐是她的主意,到天虹商場挑牌子都是她一手包辦。

德寶忽略了一點,上次氣候好,直線登山,除了踹起一路灰塵以外,沒有大障礙;這次就不行了,一段時間的雨濕,乍晴之下,樹陰下還是水窪,沒越過幾個坎子就泥漿滿身,待到快至山頂,也記不得滑了多少跤了。

盡管如此,德寶還是幾乎同時與顰顰到達山頂的第一個平麵。

兩人緊緊相擁,一邊是水濕,一邊是汗濕。德寶打開一瓶礦泉水,喂她喝,然後從她嘴裏接飲著。

山上乍晴還陰,流嵐奔馳若白馬。很快的,不管是水濕還是汗濕,都覺得身上涼颼颼的,於是趕緊找一個背風處更衣。

顰顰說,這時候衝一個熱水澡最愜意。

德寶說,被汗水洗過以後,你的身體更迷人了。

顰顰說,謝謝。

忽然有幾個說粵語的聲音,卻看不見人。顰顰手忙腳亂地把衣服穿起,德寶挽起右臂一步跨到她前麵。

鋪了張塑料墊子坐下來以後,顰顰問,一個老話題,如果這時候有人想強暴我,你怎麼辦?

德寶說,那還用說,就像當年海灣戰爭,美國與科威特唇齒相依,你沒見我飛毛腿導彈都準備好了嗎?

顰顰說,可是怎麼看,你剛才都像要學飛毛腿逃跑的樣子。

蒼天在上,德寶雙手舉起,又落在顰顰的肩上,梧桐山有情,好不容易給了我一個表現的機會,我難道會輕易放棄嗎?

顰顰說,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德寶說,廢話,別說一個,十個百個也可以問的。

顰顰說,問題是不能答得言不由衷。

德寶說,保證句句言從衷來。

顰顰問,你對感情這個問題怎麼看?你覺得男女之間有真正的純潔的感情嗎?德寶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太大了,我隻能嚐試著回答。我覺得男女之間真正的感情一定存在,而且很可珍貴。至於你說到的純潔,是不是就不包含性愛了?

顰顰搖頭,我不這麼看,我說的純潔,主要是不包含功利,比如說於對方沒有物質上的利害關係。我恰恰認為,男女之間的情感如果沒有床上的和諧,也是不深厚的,甚至是淺層次的。當然,做一般朋友,又當別論。

德寶說,這話從你嘴裏道出,有一種特殊的意義,這使我把握住了你以前生活的某個方麵。

顰顰告訴他,她以前的愛人在武漢大學讀理科博士,他們是大學的本科同學,均畢業於湖南師範學院,是在學生會工作的時候采訪他時認識的。她當時給校報寫稿子,采訪一些三好學生,她被安排采訪他。他來自湘南的山區,家裏很苦,那個村裏從來沒有上大學本科的,他幸運地上了。家裏人對他期望很高,因為這個原因,他格外刻苦,畢業的時候他保送讀碩士。他說不想碩士博士包括本科都在一所學校讀,就報考了武漢大學的博士。

他是讀碩士期間向她求愛的。當時顰顰倒有幾年的戀愛史了,她相貌不錯,口才好,一進大學就追者甚多,但是大學四年,她把關係隻固定在一個來自常德的男生身上。後來發現性格上兩人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不合拍,發展到一說話就像吵架,都想對方臣服,於是就互相傷害得越來越厲害,終於分手。分手的時候倒是風平浪靜,甚至可以說是友好的,互贈了一本影集,還去跳了一回剛學不久的桑巴舞。畢業以後,他就回常德去了。他本來可以留在長沙,可能是賭氣,沒有留下。

顰顰在第二個他讀博士的第一年就與之結婚了。

顰顰當時跟朋友說,認定了大致不差,就趕緊結婚算了。時間一長,家裏人橫看一一是非,外麵人豎看一是非,加上自己兩人之間日久不免生隙,那就真要熬成老姑娘。

顰顰記得幾年前采訪他的時候,兩人還在外麵的乒乓球館打過一回球。他講他小時候除了砍柴,最喜歡的運動就是打乒乓。來長沙讀書以前從沒有打過桌子,全是在水泥台子上用光板子玩,中學在鄉裏讀,仍然是水泥台,隻不過用了單麵單皮板子,算有進步。那次,一小時四塊錢的租金是顰顰給的。後來顰顰在床上跟他說,你就是再沒錢,第一次約出來,你也得大方一次呀!他拉著她的手按在他赤裸的毫無肌肉的胸脯上說,你知道,我當時每一塊錢的飯菜都算計好了的,我真怕你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地打下去。你記得嗎,打球的時候我頻頻看表,而且,顯出累相。顰顰不肯原諒,你再窮再累,畢竟那也是你生命的第一次和你喜歡的女人在一起玩呀,你難道不想多留一點美麗的記憶?

他說,你沒學過哲學?物質是第一性的。學文科的,就有那麼多浪漫。你如果在我們家鄉生活一年以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浪漫了。

他告訴她,讀小學六年,他家離學校有五裏路,中午一頓飯是帶去吃的,基本上隻有兩種菜在替換:醃菜或者黴豆腐。

結婚以後,顰顰隻去過他家一次。給她最深的印象是髒,除了髒以外,其他倒也沒有什麼不習慣。她覺得按農村現有的條件,不應該是那麼髒的,比如廁所,滿窖蠅蛆,為什麼不能灑點藥呢?為什麼不能修建一個簡易廁所而要同豬在一起排泄呢?

他說,你問的這些為什麼毫無意義,的確現在農民手裏不是沒有一點買藥建廁所的錢,但是他們的錢永遠比用在這方麵更有用。她說,吃吃喝喝嫁女娶媳婦還有賭博也比這種錢花得值?!不過,你娶我可是沒花你家什麼錢。

後麵這句話惹惱了他,他就給她算他添置的東西,包括他從家裏帶來的樟木箱子全都折合成了人民幣。

他花錢小心到了十分,建議用十元以上就應該記賬。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永遠嫌她水用多了電用多了菜買貴了,他覺得她買的那些文藝書都是浪費,這些書都可以到圖書館去借閱。他的這句話多少有些傷了她的心:我都讀到博士了,所有買的書,還沒有你的三分之一多。

他的山裏母親既有純樸,更有愚昧與多疑。她懷孕的時候,他母親提著一籃子花生豆子來看兒媳,她希望她給生一個孫子而不是孫女,她說他的兒子這麼有出息,村裏人都講是他公公入土的那塊地風水好,她如果得個孫子依然會有出息。顰顰說,我盡量給你生個孫子,但如果是個孫女,責任也不在我,在你兒子身上。婆婆聽了這話,就拿眼睛瞪她,說她們家裏,沒有哪個媳婦敢向婆婆頂嘴的。

他讀博的時候,隻有一間房子,婆婆來了,而且短期沒有走的意思,就隻有在一角張塊塑料幔子。

她與博士過性生活的時候,即便動作輕微,不會比一個人翻身的響聲更大,奇怪也會被她婆婆聽見。這時候,婆婆要麼咳嗽,要麼起身上廁所,弄得他二人大氣不敢出。第二天,婆婆會在吃飯的時候,一邊給兒子搛葷菜一邊說,男人最不能貪床上的女人,男人在床上花的一夜的氣力,床下十天半個月都補不回來。她有很多的例子為自己的理論辯說。村裏的蔡老倌子,挨到三十才結婚,結婚十天以後就得暴病死了,那樣好的身體,在山裏鋸板子,燒木炭,一個冬天出來,挑出了一座山哪!胡四爺的仔,在山裏幹了幾天,回來跟他堂客困了一夜,二日就起不得床送醫院了……後來就說,兒子結婚以後瘦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