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寶說,我連作坊都沒有,哪來廠房!
楚江天說,德寶你比原先在學校謙虛多了。現在沒實力的都拚命講自己有實力,生怕銀行貸不到款,有實力的反而藏而不露。不瞞你說,連我現在都在準備上一個精細化工項目。沒聽說嗎,當今美國畢業的大學生,搞化工的薪水最高。
德寶說,那我到貴公司去幹好了。
楚江天說,可以,你投資一千萬,可以控股。
德寶說,我有兩百萬,也早搞實業了。現在搞實業資金確實也是問題,目前銀行不好貸。
楚江天說,有好項目,資金不是問題。
見他如此自信,德寶不禁自惑,是自己以前小瞧了內地,還是內地確實變化已大?比較老同學的一個個氣壯如砥,德寶真是有些慚愧了。
在廁所方便的時候,一個矮矮的黑黑的同學跟他打招呼,德寶答應著,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大學四年,有些同學確實接觸甚少,說話也甚少,但是分別十年許就連名字也想不起來,真是不應該的。
德寶隻得找話說,同學之間不見麵幾年,變化真是大的。
矮個子同學說,別被表麵印象迷惑,除了賀曙山是有一撥呼風喚雨的朋友,可能賺點錢,其他人哪裏有戲!
從小便池上下來,矮個子同學就站在門口,德寶也就出不去。德寶說,楚江天看來也不錯的。
矮個子同學說,他的話去掉大頭,還要打五折。
德寶一笑說,這年頭,會吹也是強項。
矮個子同學咬著唇說,德寶,我在學校雖然跟你玩在一起不多,可是有一次我看見你穿一雙網球鞋襪和李麗娜去打網球,我就感覺你是個人物。我們班上將來如果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非你莫屬。
同學說這種恭維話,畢竟令德寶難為情。德寶說,學中文的,我這叫不務正業。
矮個子同學說,我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實想法。中國現在最缺的不是老師,不是作家,更不是搞宣傳的,中國最缺的是經濟學家,實業家,企業家。經濟上不去,一切免談。德寶你講是不是?你看我在的副食品公司,十多年前還馬馬虎虎,現在不是物質短缺,而是過剩,誰還依靠你副食品公司?連菜場發廊煤球店裏都可以賣副食品。我就是糊裏糊塗地過了幾年。原來也想自己出來做點什麼,又覺得呆在副食品蠻舒服的,除了錢少點,自由還自由。現在不行了,說不行就不行,開始是拖工資,三月份的工資五月份發,緊接著就是下崗,下崗以後,連基本生活費也發不齊,這時候就有危機感了。我是幹部,目前每月三五百工資還能保證,但是前瞻後顧,減發停發也是很快的事情。宜未雨綢繆,毋臨渴掘井。我現在其實是臨渴掘井了,我的小孩下學期因為跨地段讀初中,連入門費幾千塊錢都要去借。
話未說完,矮個子同學早已經額頭冒汗,張著嘴望著德寶。德寶沉吟道,你是要借錢?
矮個子同學搖搖頭,說,借錢容易還錢難。我是想,能不能到你的公司去打工。我別的本事沒有,但是同學四年,為人忠誠坦白,還是做得到的。我知道深圳那種地方,人與人之間很難建立起信任,但是除了親戚,同學最可信任。有時候同學比親戚還強。蔣介石一是認黃埔學生,再是認浙江同鄉。我們二者並,四美具。矮個子同學一臉燦爛地笑了,額頭皺紋如疊。
德寶一愣,說,我那個公司不成氣候,怎麼容得下老同學?
矮個子同學說,我也不是說就要調過去,先幹一年半年再說,幹得好你再調我不遲;幹不好,跟人家一樣照炒魷魚就是了。
德寶想著要往外去,但是矮個子同學並不挪位。正僵持著,又有一個人進來,德寶這才擠身得出。
同學相繼到中文係會議室坐下。
德寶看見賀曙山正坐他對麵,一盒中華煙扔在桌上。中文係準備了瓜子、香蕉,還有兩盒紅塔山。
老師也陸續進來了。係主任說,除了生病的,出差的,老師基本到齊了。幾句客套話後,分管教學與分管科研的副主任各述說了係裏正籌建的項目,如教學科研獎勵基金、困難學生扶助基金;曆年學生成果檔案室、綜合閱覽室、微機房……介紹完畢,係主任說,歡迎各年級係友捐助,百元起捐,多捐不限。捐助的係友將依照不同款額給予勒名記功,記盛。
話畢,就有兩隻紙裱糊的捐助箱端上桌來。座下有了嗡嗡的聲音,有的說,事先沒準備,沒帶錢。有人嘀咕,這樣是不是太功利了。
尷尬之中,幾個係主任碰頭,商量是不是把箱子端下去。這時候,賀曙山發言了,他說,滴水之恩,做湧泉相報;一日之師,永世難忘。我們離校十來年,一點一滴的成績都是母校恩惠的結果。如今母校有困難,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出十萬塊,搞一個教學科研獎勵基金,或者困難學生扶貧基金。
座下驟然而起掌聲。
有人更正道,扶助基金,不是扶貧基金。
賀曙山微笑道,扶貧也好,扶助也好,意思總歸是扶。
德寶與他目光相視的時候,就感覺到他挑戰的神色。
係主任說,十萬塊對我們來說,不是小數目,對一大群困難同學或者老師來說,更是雪中送炭。我代表老師和同學真誠地感謝賀曙山同學,恕我在這裏不稱你總經理。說實在的,我們太需要一筆科研獎勵基金了。許多老師花一兩年工夫甚至更長時間寫的科研論文或者論著,還要自己給錢出版麵費。學報發表要版麵費,出版社出書就更不得了,拿一年的工資去出一本書,勉勉強強。
賀曙山說,我們畢竟是小兒科,旁門左道,不務正業,成不了大氣候,真正能成大氣候的應該是深圳來的富商大賈。我相信,我們中文係因為有了梅德寶,就力拔山兮氣蓋世,無往而不勝,沒有什麼困難難得倒我們!
掌聲中夾雜著笑聲。
楚江天說,德寶是我們班上的老大哥,原先在班上就有長者風度。班上當時就有不少小姑娘被他的長者之風所迷惑,令我們這群乳臭未幹的小子既羨慕又憤憤然。學中文的,多一份閱曆多一份資本,多一份資本多一份報償,時間能說明與佐證一切,德寶兄最終會在深圳發展,壯大,無可匹敵……
楚江天在台上亂吹,德寶腦子裏轟然一響,一個姑娘,一個纖巧而機敏的姑娘撞了進來,小倩呢?小倩怎麼沒來?他感覺如果是大學還有誰值得他留戀的話,就是這個曾經令他單相思過的小倩了。
德寶問身邊的一個同學,看到小倩了嗎?
同學似乎沒聽他說什麼,隻道,德寶,該你表態了。
德寶倏然站起來,他感覺大家在訕笑他,這群訕笑的眼眸中,有一對眸子又黑又亮,這是小倩的眸子。
德寶說,我捐二十萬吧。
座下立即響起掌聲。
係主任迫不及待地招手,就有辦公人員拿出兩塊紅匾,分別填上十萬元與二十萬元,讓賀曙山與梅德寶分列兩旁,端匾照相。
這一切進行得如此迅捷、規範、富含計謀。德寶腦子裏有驟然滾過的後悔,你到哪裏去籌二十萬,公司正麵臨最不景氣的階段,你真以為自己是大款呀!但是見賀曙山那張不陰不陽的臉,德寶又覺得這口惡氣應該出。二十萬就二十萬,生意做得順溜,有一單就回來了。
剛坐下手機就響了。是女兒打來的,說母親叫他趕緊回去。問有什麼事,琳琳不肯說。琳琳大一點就不同,顯得乖巧了。
散會以後,係主任再三邀請吃晚飯,德寶婉拒了。主任說,我們中文係拿不出像樣的招待,以誠相待還是做得到的。幾個人就攔住不放。
急得德寶說,我還有事呀。你們是不是怕我不給錢,留我做人質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錢今年就給。
係主任頓時有些難堪,說,改日吧,改日再聚一聚。
出門的時候,矮個子同學說,我們順路,有一輛車是我朋友的,先送你。邊走就邊遞過一張名片。德寶見了名字才自責忘性大,他的名字很普通,姓張,名水富。張水富大概已經知道德寶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仍然不點破,找出一張名片來啟發他。
德寶想起來了,當時我猜你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你老家在北方,這個名字是你爺爺輩給取的。
張水富說,我當時就覺得你不同凡響。不然怎麼知道我的祖先來自山西一個一年四季為水費心費力的地方,有水就是過年。
德寶問,小倩怎麼沒來?
張水富說,你知不知道賀曙山有多少財富?
德寶說,小倩是個集體觀念很強的女孩子,她不應該不來的。
張水富說,他與一些有背景的人搞在一塊,地好搞的時候搞地,出口好做的時候騙退稅,當然最好哄的是國有資產,這裏麵的貓膩恐怕深圳人都玩不過他們,厚黑得很哪!
德寶說,我相信這種人在哪裏都玩得轉,可能在內地比在沿海還更能夠自由掠奪,這是他的本事。
張水富說,小倩跟報社兩個同學今天都沒來,你就記住了小倩。她們在醫院裏輪流坐守,柳是今老師病入膏肓了,肝癌。
柳是今,德寶很快想起來了,一個瘦極的老師,直到五十四歲才結婚,先秦文學講得極好。講《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辟荔兮帶女蘿。一臉生動,繪影繪聲,滿堂屏息。同學說,柳老師是因為一輩子沒結婚(德寶他們大三的時候,他才結婚),所以想象中的山鬼就是他精神的戀人。想象著是美麗的,就如安徒生一輩子未婚,所以能想象出美人魚。柳老師很不喜歡莊子。莊子說宋國有個荊家林場,裏麵種了楸柏桑三種佳木,用途甚廣。這三種樹材都很暢銷,結果大量砍伐。有的給獵戶做捕籠,有的給富賈做豪宅,有的給高官做巨棺,總之均難享天年。所以佳木成材反遭害。祭奠黃河,祭品用豬不用翹鼻孔的,用牛不用白額頭的,用女不用生痔瘡的……變豬有了翹鼻子,變牛有了白額頭,變女人有了痔瘡,不會送去沉河淹死,那才是真正的大吉祥啊。柳老師說,老莊這種無所作為的文化,隻能導致官本位作為惟一的欲望宣泄渠道。
後來同學開玩笑,以柳老師這把年紀,這把瘦骨,給他一個生混合痔的妙齡女子,他能不怦然心動?
討論的結果,一派讚成柳老師娶這個有殘缺美的女子,一派傾向柳老師即使終生不娶也不要娶一個混合痔。君不見老師在念莊子養生主這一段的時候,有多少的憎惡!
好像是小倩她們寢室的幾個女生最早提議給柳老師找一個對象,男生立刻附和,認為這是人倫之大事,大好事,應該全班總動員。動員的結果常常是失敗而返。一則是柳老師又瘦又老(顯得比實際年齡還大許多),再則,柳老師除了一屋從地上堆至天花板的書,別無長物,尤其沒有錢。
一個二個三個都失敗了,大家都有些灰心。這時候,德寶出來說話了,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我們首先應該搞清楚柳老師找女人為的什麼,其次,女人找柳老師又為的什麼。搞清楚了才能對症下藥。
有同學就笑,柳老師找女人,女人找柳老師為的什麼,再簡單不過,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
德寶搖頭,說,你們有所不知,柳老師熬到這把年紀,那回事固然還有吸引,但是已經退居第二位了;他希望有個孩子,所以,給他找對象,殘缺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這個女人最好還能生育。至於女人找柳老師,一定要喜歡文學,最好是古典文學,如是,柳老師一沒家財二沒長相都在其次了。
同學於是去征詢柳老師的意見。柳老師吞吞吐吐,終於還是說了自己是希望找一個能生育的。
事後一次散步,小倩問德寶,怎麼知道柳老師的心思,畢竟你德寶還是人之子而非人之父呀。德寶說,你們上課開小差了,講《山鬼》的時候,柳老師感慨女神瑤姬未嫁而死,他說這種美麗因為沒有承傳令人備感哀傷。以後他又多次說到,有沒有承傳是悲劇感能否增加的一個重要因素,流水知音的伯牙鍾子期是這樣,某些現當代人物的人生也是這樣。
千淘萬漉,最後給柳老師選定了一個年紀不到四十的女子,雖非妙齡,但是比老師年輕了十來歲,五官說得過去,但是小兒麻痹影響到行走,需拄杖而行。難得的是該女子十分喜歡文學尤其是古典文學,對楚辭、詩經中的一些篇章,她都能夠背誦。也難怪,她是電大中文係的畢業生,全班常常隻有三五個人聽課,她可是善始善終,從不缺席。
兩人一見鍾情。
一見鍾情的場麵德寶沒見到,是事後小倩給他轉述的。
這女子把電大的一些古典文學筆記與作業拿給柳老師看,柳老師戴上鏡子仔細批閱,不時地糾正點什麼,忘情時,兩人一道讀詩經,讀楚辭,讀漢樂府……
同學見他二人漸入境界,就悄悄撤離了。
不過,事後的形勢說明,男女二人,光有興趣愛好的一致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有一致的生活習性。柳老師與這位拄杖女子(恕德寶一直沒記住她那個有點怪的名字)在最簡單的生活習性上頻生矛盾。譬如柳老師一個人生活慣了,除了書本比較整潔,個人生活的其他方麵實在有點無秩無序,鞋子髒了也不洗,又偏喜穿布鞋。再如抽煙,柳老師自然抽的是劣質煙,同學有時候遞支好煙過去,他既欣喜又警惕,說,抽慣了好煙,再改就難了。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下不為例。拄杖女子一聞煙味就難受,提出如果結婚,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必須戒煙。柳老師遇到了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的現狀,最後總算折中成不在她十米之內吸煙。
最令人尷尬的是,結婚以後,柳老師才知道拄杖女子在二十來歲的時候,因子宮瘤子做過一次大手術,子宮連卵巢一起卸掉了。這一來,非但同學希望柳老師有所承傳的苦心化為泡影,而且,事實上,拄杖女子也很少有那方麵的欲望,她說隻是希望柳老師多給她講楚辭,詩經,還有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