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心曲如昧
紅樹林文化傳播公司開張沒兩年,德寶時時感覺捉襟見肘。
一周內,中發行分理處的章律師給德寶打過幾個電話,告知梅德寶,再不想辦法把去年借貸的五十萬短期貸款還掉,中發行就要對紅樹林的兩棟房子提出訴訟保全。
德寶在電話裏說,章律師,聽你的口音好像是江西人,九江?要麼就是一江之隔的黃梅?難道是皖南?我說呢,怎麼也跑不到黃河以北去,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湖北人就是厲害。……武漢大學法律係的,哪一屆?你們學校有一個宣傳部副部長是我的老朋友,去年我們去新加坡是一個航班……
德寶邀章律師吃一頓飯,中午晚上都行,地點由他定。章律師總是推脫有事。德寶說,再有事飯總是逃不掉的吧。章律師說,忙得隻剩下吃飯的時間可以節省下來——邊嚼漢堡包邊看文件。德寶說要派員給他送麥當勞,章律師說你有心幫我,再沒有痛痛快快還賬幫到點子上的。德寶說,我要是痛痛快快還得了賬,還千難萬險地求你吃飯做什麼!
說得電話兩端皆笑。
章律師說,聽你電話就知文人經商,好壞兩頭都是這種人。我隻能再爭取給你個把月,延期不候。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德寶對子屏說,如今的銀行果然厲害,龍崗的英彩學校才在搞董事會,鼓沒敲,鑼沒響,他們就知道了,不是公司內部出了間諜吧?
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子屏說,很多事情不該說的,你也要在員工麵前搞透明度。戈爾巴喬夫當年搞透明度,最後就把自己給透下去了。
德寶覺得開支上還要采取緊縮政策,比如主任級員工回家探親一律報銷機票的政策,是不是合適值得考慮。子屏說,你不要抓小放大,主任一張機票,給下麵員工就是一種激勵。員工看不到一點甜頭,到你私企來做什麼!問題是該省的地方,你偏偏又頭腦發熱。
德寶知道她不滿的是上次回江西,校慶被賀曙山那廝逼莊,一答應就出手了二十萬。盡管後來聽同學小倩說,賀曙山答應給的十萬也遲遲不能到位,德寶還是礙不過係裏兩次電話來詢,咬咬牙,叫子屏把二十萬分兩次彙了過去。子屏十分惱火地說,你的痛快隻會讓他們感覺,深圳遍地黃金,就像我的一個舅外公八五年第一次從台灣回老家,帶了一手袋金戒指,見人發一個,到頭來人家還講他小氣。
德寶說,錢這東西,有個好項目,做起來,十萬二十萬的進項也容易。
子屏說,問題是你有好項目做嗎?你又不像某些人,銀行的錢百萬千萬甚至上億地敢弄,敢花,讚助個十萬百萬也不在乎。你還要在銀行麵前保留一個資信好形象。
在深圳這種地方,到了九五年,一沒有出口貿易,二沒有像樣的房地產,三不來厚黑邪,比如走私騙稅開賭縱嫖,要想壯大一個新開張不久的公司的實力,真非易事。準備在龍崗區搞一個完全英語教學的英彩學校,點子並不新鮮,比較有力的條件是胡顰顰在思雨咖啡道結識的傑,能夠廉價請來一撥正宗的英、法、奧的退休教師,基本上是義務地來深圳教學。這撥老頭老婦除了路費及吃住外,並不收酬金,如果說有什麼額外的要求,就是他們適當的時候都希望到新疆啦,內蒙啦,尤其是西藏走一走。新疆內蒙都可以考慮,前提是花銷不大;至於西藏,到時候把惡劣的氣候渲染一下,冰雹啦,泥石流啦,還有高山反應肺氣腫啦,電視裏不久前就播了動用軍用飛機接下日本遊客的畫麵,不把他們那麼一點夕陽下的雄心嚇退才怪!
英彩學校的地皮是老秦的聯利公司下屬單位的舊址,建房有三家單位各出資百分之三十幾,所以實際上中發行如果要申請訴訟保全也隻能保全一部分。德寶擔心如果走到那一步,紅樹林毫無麵子還是小事,一個好項目很可能就會流產。這類項目,硬件固然重要,軟件更是成功的關鍵,顰顰說得肯定,傑這人很有點倔勁與能耐,想做的事情一定就要做成做好。她那種情不自禁的欣賞,令德寶心生嫉妒。德寶說,你要再在一個黑頭發黑眼睛麵前誇一個黃頭發藍眼睛,就是能賺百分之三百的利潤,我也要撤退了。顰顰說,我不說他行,你不放心;我說他很行,你更不放心。你要我怎麼辦?
德寶的英彩學校與那些專門瞅準望子成龍的富豪荷包的學校不同,它瞄準的是那些在深圳摸滾打爬了一些年頭、手裏拿得出七八萬閑錢、想進一步學點外語的大學畢業生們。有了較棒的聽力和口語,他們就可以到日漸增多的外資企業去待價而沽。如今洋買辦的行情看漲,年薪百萬超過本土派員工資的已不是新聞,關鍵是不是能被老板相中,而相中的前提就是口語極佳。試想,那些在英語國家漚了大半輩子的教師,且不說官話地道,俚俗亦通,孵出一批異國他鄉的學舌鸚鵡,能不身價百倍!
下班前,德寶掛了一個電話給秦始明,約他晚上吃飯。
秦始明說今天晚上怕沒有空,又說,你我還有什麼客套,什麼事情電話裏說,或者你徑直到我辦公室來談,都行。
在深圳,如果說有什麼人需要德寶特別記取,秦始明無疑是排得很前的一個。作為一個廳局級公司的老總,對素昧平生的德寶獎掖扶持而且是不計回報,當然難得。子屏分析,這可能與兩個人的性情有關,外人見秦總,隻要身份比他低的,莫不恭恭敬敬,惟有德寶排闥直人,談吐隨便,反令秦總有知己之親。
這一段時間,秦總的小子秦黃素嘉從美國回來,他樂意在深圳或者珠海而不願在他從小生活的北京逗留,秦總的前妻黃愛珍也隻有從北京趕來深圳。兒子六七年沒回來了,其間,為父為母者雖說都去過太平洋彼岸探望,但是在北京或者深圳迎接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兒子,無論是秦始明或者黃愛珍,心中都有一些感慨。
黃愛珍與秦始明離婚以後,一直沒有再嫁。兒子開著父親給他的一輛寶馬,在市裏市外帶著老娘兜風的時候說,媽,你看爸這麼多年雖然也沒有結婚,女朋友是有一兩個的,你呢?黃愛珍想了想,搖頭。秦黃素嘉說,媽,你不要有心理障礙,不要以為非找一個比爸強的才算有麵子,中國人最吃虧就吃虧在麵子上,中國的女人尤其如此。隻要自己感覺好,就主動追求。沒有情人,女人老起來真快。黃愛珍說,素嘉,媽在國內給你攢學費,不是要你在斯坦福學什麼情人不情人的。汽車拐彎處,兒子猛一打方向盤,黃愛珍重重倚在兒子身上。兒子高興道,媽,你要沒有個情人,我在美國怎麼放心你喲,你是太要強了。
當秦始明把兒子轉述給他的話又轉述給德寶時,德寶問他,有沒有可能在兒子回來的契機中,與前妻重修舊好。
秦始明說,不必吧,就這樣我們倒可能相處得心平氣和。
德寶說,也是,現在你的情人劉燦是領班,一山難容二虎,黃愛珍也絕對是不做第二的人。
秦始明喜歡與德寶談講,總因德寶能號準他的脈,讓他心中痛癢相濟。與人談話,太痛則令人惱,太癢則令人煩,痛癢相濟方是捏拿妙諦。
電話裏,德寶強調有要事彙報。秦始明一笑說,你又不是我的嫡係,彙的什麼鳥報。告訴他,因為部裏來的檢查大員還沒有班師,不敢掉以輕心,有沒有空,要在晚十一點以後。
德寶回答,等他到十二點,在思雨咖啡道。
顰顰在翠崗中學停薪留職以後,先是在一家媒體做心理熱線,其間幫河南來的劉氣功師搞信息預測一段時問,終還是疑大於信,兩人好合好散,保持往來,但原則上不再合作。這時候一家造型屋,一個咖啡道,都向她發出了邀請。學校檔案不能再放,顰顰一咬牙,將檔案放在了人才交流中心。
對於她的毅然離開學校,子屏很不以為然,說自己當初從河源來深圳,總希望進一個正經單位,尤其是學校,跟內地相距不遠,最是向往。顰顰不應該學德宅,德寶他現在做得多累。德寶反駁說,累也是一種體驗,顰顰不是不該出來,而是最終出來得晚了點。
顰顰後來認識了奧地利籍的傑。傑有八分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五年前在中國西安、沈陽、武漢與北京散漫地學過中醫、針灸、編織、買賣以及農事。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中國話也是在流浪中學會的。他不喜歡像其他留學生那樣找一所學校一蹲三四年,他覺得那樣學的東西太局限也太死板。傑九五年流落到深圳就呆了下來。他說他從沒有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呆到一年以上,可是在深圳轉眼就快兩年了。他在沿河南路開的這家咖啡道,有儲藏室,焙製車間,從南美國家運來上好的咖啡豆,能夠新鮮焙製上好的極品咖啡。
傑對顰顰說,速溶咖啡再好也是方便麵,終歸與牛肉拉麵、刀削麵不是一回事。純正的有品味的咖啡應該是煮出來的。
顰顰說,她就是被傑這種既浪漫又務實的風格吸引到思雨咖啡道來的。
德寶說,吸引到咖啡道而不繼續下滑,我尚不至於太睡不好覺。
顰顰說,我始終不清楚男人們怎麼能把精力花得那麼散。
德寶說,你這個動詞的花字用在這裏真是以一當十。都講情場得意的,賭場或商場不得意。我這人不賭,商場又不得意,逆推,情場應該得意的,卻也屢遭敗局,離婚至今,無人顧盼,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顰顰就笑,說,有個那麼好的子屏在你身邊,你又不珍惜,男人都這樣,吃不到嘴的才是最可口的。
德寶說,是不是你就這麼想的,永遠離我口一捺之遙。什麼時候你心裏看上傑了,就早打一個招呼,免得我輩常作非分之想。沒見現在連耗子都想出國嗎,可以理解。可憐別人砧上肉,猶是餓漢夢中餐。
顰顰說,思雨咖啡道可不歡迎這樣粗俗的餓漢。
思雨咖啡道開張的那天,德寶送去一隻銅雕,上麵是思雨二字造型的一株咖啡,豆落如雨,傑十分喜歡,當即在門口打釘子掛上。
德寶到思雨,這才是第二次。包廂與廳房都隻有一半的顧客。秦始明還沒來,顰顰把他領到一個安靜的小廊裏。小廊外麵是草坪,地燈在一叢佛肚竹裏沁出水一般透明的綠來。傑也過來了,謙恭地問,梅先生要來點什麼,咖啡還是雞尾酒?要麼都給您準備一點,還有果盤?
德寶問,怎麼,什麼時候把雞尾酒也弄起來了?
傑說,顧客的需要就是我們的義務。我們這裏不僅有邁代、奇奇、斯科比亞和藍色夏威夷等老牌的四大天王,也有雪白佳人、綠色多瑙河、花花公子、奇兵、獵人出山……傑如數家珍。
德寶說,你再報,我的胃口就滿出來了,先來一杯咖啡吧。
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脊背筆挺地到吧台去了。
顰顰坐在他對麵,問及今天請秦總,是周末消閑,還是有要事相商。
德寶說,介乎二者之間。純粹休閑不會來這裏,那會去網球場,或者打高爾夫。
顰顰今天穿了一條緊腰劈花的粉色長裙,雲鬢高聳,顯得十分典雅。
德寶環顧四周說,正宗南美出產咖啡豆煮的上品咖啡,怎麼也不見來客踴躍?
顰顰說,一是經濟大氣候,再是價格因素。
德寶也認為價位偏高了,價格不菲,顧客可能選擇大酒店而不來這家小門臉了。顰顰認為還有一個消費觀念的問題,咖啡道需要引導,已經有記者來談過做商業包裝的問題。傑有時候也很固執,不肯在價位上屈隨市場,他認為在深圳這種地方,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憑價位取勝的。
秦總進來的時候,果然已經在十一點了。
他的兒子秦黃素嘉跟在後麵,足比他老子高出一個頭。他跟傑說了一句漢語,就用英語嘰哩咕嚕交談開了,坐在轉椅上,端著一杯紅黃白三色齊備的烈日彩虹,一隻腳吊起,一隻腳點地。顰顰也在吧台那邊聽他倆談話,不時插上兩句。這使德寶揣度,顰顰跟傑在一起,一是因為好玩,再是想把外語練一練。
秦始明見德寶老覷著那邊,問,那位小姐是不是太活絡了一點,你心裏有點放她不下?
德寶說,太活了攏她不住,太板了又吊不起胃口,難哪。
秦始明說,你辦公室那位黃子屏我看也是一個能角。
德寶無奈道,有時候太認真了點。
秦始明語含意味地說,通常,一個女人在公司這麼認真,那麼就說明她是把這個公司當成自己的家了。
德寶一笑說,這是她的認識。
秦始明說,男人是表象的變數多,女人是心裏的變數多。其實,認識一個女人要比認識一個男人難,難就難在彼此的思維方式不一樣。有時候自以為搞清楚了對方的想法,其結果又是另外一種情況。
秦始明點燃了一支煙,他說這種場所是不應該抽煙的,但是他有點熬不住了。德寶說,今天人不多,抽吧。有一段時間沒跟老秦交心了,德寶揣度是不是他的相好劉燦對他的前妻黃愛珍在深圳逗留有了情緒。盡管,劉燦是一個聰明人,處理秦始明的情感問題,向來痛快淋漓。
秦始明轉而問,你的公司近況怎樣?
德寶搓了一把臉說,目前有幾個好項目,比如英彩學校;還有小五,白羊公司的藝術總監,你好像見過的,最近基本上到本公司來了,他策劃了一個秋季藝術品展銷會,內容十分豐富,但是手上缺一點流動資金……
秦始明說,我知道了,但你知道,最近一段時間部裏頻頻派員來查我的賬,一些大小窟窿,東挪西填,資金我也是處於困難時期。
德寶說,明白。不過,我不向你借,隻想請你做抵押擔保,銀行的關節基本疏通了。
秦始明沉吟問,你不是有點房產嗎?
德寶說,你還不知道我的那點家底,是三合板不是中纖板。能抵押的早都抵押了,就欠人抵押不出去。
秦始明羹匙攪動著咖啡,慢慢飲盡了,沒吭一聲。
德寶表麵輕鬆地招呼顰顰過來,叫再來一杯雞尾酒。
秦始明說,我不愛喝這種酸酸甜甜的東西。
顰顰說,我們有自己配製的天狗、馬拉邊套、貴妃出行,賞心悅目的。
秦始明盯著她問,好看要好吃才行。
顰顰說,那當然。
秦始明說,還是來一杯咖啡吧,我已經過了喝雞尾酒的年齡了,還可以煮釅一點。
顰顰說,秦總真不怕苦。
秦一仰頭說,你叔吃苦的記憶太深了,一輩子都忘不掉。吃過千般味,結果還是嗜苦。說罷,兀自先笑。
德寶問,這次兒子和他媽都在深圳相聚,也是難得,兒子好幾年沒回來了吧?
秦始明說,可不是,出去以後就沒回來過。一口外語,美國人在電話裏就聽不出他是外國人。
說到兒子,秦始明似乎來了情緒,講到兒子作伐,有希望父母複婚的意思,但他沒有這種打算,過去的就過去了。黃愛珍比兒子出國前心平氣和得多了,電話裏溫聲慢語,聽不出是一個性情執拗在商場上拚命搏殺過的人。
德寶一匙一匙地品著咖啡,靜靜聽著他的宣泄。末了才道一句,她是絢爛之後,歸於平淡。
秦始明問,那我呢?
德寶微笑道,你是仍在絢爛之中。
秦始明撲哧一聲,咖啡噴了出來。
德寶心裏慢慢踏實了。起身的時候,他說,我明天叫黃子屏來。
秦始明點頭道,把材料帶齊了,叫她找劉燦就行。五六十萬差不多吧?
德寶說,第一筆先來這麼多吧。
白羊廣告公司的小五跳槽到紅樹林來,還帶來了一個腰細胸大的女子阿冬。阿冬又介紹了一個東北老鄉海德曼。小五覺得跟海德曼投機極了。他跟德寶說,海德曼在俄羅斯學了幾年的列賓,同時趁那機會漫遊歐洲,藝術見識與涵養非常豐富。德寶問,豐富到什麼程度?
小五說,豐富到畫架前的海德曼比床上的阿冬更可愛。
德寶說,這是可比的嗎?
小五說,我又不是像你學中文的,比喻會不倫不類,但是,很真實的。
德寶除了喜歡小五的藝術執著,做事認真,再加這麼一點真實。在特區呆久了,遇著這麼一點真實,一點無須設防,令人喜悅。
海德曼在特區晃蕩了年把,始終沒找著自己的立足點,給老板畫過肖像,還給一些寫字樓大廳畫過裝飾畫,掙了一些錢,但是內心很苦悶。他說他是一個外表很快樂內心很苦悶的人。盡管他的畫風寫實,卻喜歡印象派的畫。他在深圳一直想搞畫品拍賣,包括一些俄羅斯與東歐的名畫家的畫,他都可以通過老師與同學搞來。他以前攢的一些畫,常落到他變動不居的女友手裏。無論在俄羅斯還是在香港、深圳或內地,總有一些女人來向他索畫,他拿不出來的時候,就用同學的畫做抵押,說好自己將來畫了再贖。
小五認為,海德曼不是那種很刻苦的畫家,而是那種靠靈感、激情或者刺激來做畫的人。因為這一切,小五十分看好海德曼,認為他在國外若幹年,是得了藝術的真傳,不像他們固守在家園裏,怎麼說,還是境界不高闊。
海德曼覺得在深圳搞一個古今中外各類藝術品(當然以畫品為主)的拍賣或展銷會,正當其時,一則因為現在收藏成為新的經濟熱門,再則,深圳目前的購買力依然居全國之冠。因其地利之便,搞得好不僅內地與港澳會有買者湧人,吸引一些老外前來助興也是不難的。
聽說德寶是江西人,海德曼來了興致,在國外,不少文化人知道江西有個景德鎮,因為CHINA的第一個解釋是中國,第二個解釋就是瓷器,中國是瓷器之國,景德鎮又是中國的瓷都。九四年在波蘭的一個瓷藝博覽會上,有一個江西人燒製了一個直徑一米的大薄胎碗,一色清花,皆是明清文人寫意畫的臨摹作品。臨摹得好,燒製得也好,胎薄如紙,其聲如磬。這麼個嬌貴家夥,真不知怎麼萬裏迢迢運到歐洲來的!這個江西老表說,光保險費就花了兩萬美金。他請了一個女留學生做講解,講中國的景德鎮瓷器,講中國的飲食源流,講碗是中國瓷文化與飲食文化的最高結合。那女學生嬌小玲瓏,口舌婉轉,又著一身大紅綴綠花的旗袍,站在這隻碩大的碗麵前,古典與現代,熱烈與寧靜,諸種意蘊都有了。總之,那次瓷博會,這幅畫麵十分搶眼,結果這碗被一個沙特石油大王以九萬美元的高價買了去。一時間當地報紙的版麵都登了消息與照片,中國大使館也約見了這個江西商人。大家都覺得中國早年有徽商、晉商,現在是上海人北京人在國外活躍,江西在外頭做生意成功的鮮有所聞,要這個小夥子談談感受。麵對這麼多國內的記者與要員,這個小夥子靦腆得很,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後來憋出來一句,下崗坐在家裏沒事,這是幾個人冒險湊錢做出來的。如果搞不成功,或者碗在路上破損了,就要自殺。人們問他保險了兩萬美金是不是有點懸。他說哪有錢做保險喲,一萬塊人民幣都拿不出來喲。碗賣出去前半個來月,都是吃的方便麵,碗都不要,啃幹的。
德寶聽得心裏癢癢,說,可見隻要看準了一個項目,無論在深圳還是內地,都有成功的機會,關鍵是要敢冒風險。
海德曼說,機會也是很重要的,那次瓷博會東道主主辦得很成功。很不成功的各種博覽會,海德曼在東西歐都見到過。其實,門前冷落或者車水馬龍都未必說明問題,說明問題的是收益情況,有好收益才能皆大歡喜。
這次金秋深圳藝術品博覽展銷會,擬定收集畫品、瓷品、珍稀郵品、藝術家具、各種珍貴收藏品等等,海德曼主要負責國外的畫品與收藏品的征集,小五則負責聯係國內藝術家與收藏家,德寶當然分攬資金的籌集,開展保險、地點諸細節。刨除各項成本,最後按利潤的三三製分成,留成十分之一做不可預見性費用。
對這個分成比,黃子屏強烈反對,她問德寶這是誰定的分配方案,這簡直像一個美麗的圈套。德寶說,這是開會時三個人定的盤子,忘了是誰提出來的,但是他沒多考慮就答應了。
黃子屏說,那你就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瓜。他們分文不出,風險共擔也是擔在嘴巴上,到時候虧了,還不是虧了你一個,你能把他們怎麼辦?!
德寶說,夫人請稍安毋躁。你想想,他們是技術或者是知識投入,這雖然是軟投入,但也至關緊要,沒有好的內容,怎麼能保證博展的成功呢?
子屏說,什麼技術知識,充其量是關係多一點。
德寶說,關係當然也是技術的一部分,而且相當重要;給足他們,他們才會使勁,畢竟利益誘人啊。
子屏見不能說服他,轉背去給顰顰打了一個電話,希望顰顰能勸勸德寶。
顰顰說,你都不能勸他,別人還勸得過來嗎?
子屏略一愣,想到平時顰顰是極少跟她問及她與德寶的私人感情的,這樣說,是不是另一意味呢?心裏就有一點梗塞,說,顰顰你知道的,直到現在,他對我也沒有一個態度,若即若離的,他其實心裏並不認真聽我。他心裏認真聽的人不很多。
顰顰嘿嘿一聲,說,男人總是聽男人的多,老秦可能是他最聽的。
子屏直想說,還有你呢。到底憋住了。在子屏看來,或許是顰顰不常跟他接觸的緣故,所以,他對顰顰的那份好感反而是埋住了生了根的。她相信直到目前,德寶與顰顰並沒有發生什麼,起碼不像與她那樣與德寶有過肌膚之親,但是德寶又沒有向她表示過有將關係公開的意思。一個不願把自己和一個女人的關係向哪怕最親密的朋友公開,那就是不願看到這種關係結果的證明。子屏把這種意思告訴德寶,德寶說,那不見得。酒肆茶樓,你也見過,有多少老板都不忌諱別人知道他和胳膊上吊著的女孩子的關係,他哪裏是想要結果!
聽了這種解釋,子屏更氣,在他肩上杵了一拳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了,去跟那些人相比。
德寶一歪肩說,我是比道理,不是比人嘛。
子屏也恨自己不爭氣,明明不願和德寶這樣沒有承諾更沒有結果地“好”,可是,每每在一種特定的氛圍裏,又身不由己了。打量一下心底,害怕孤獨是一方麵,希望她的身體一次軟化其實也伴隨對心的一次消融是另一方麵。誰料他一覺醒來以後,又是那一個要麼臉麵嚴肅要麼老沒正經的德寶!弄得一年多來,子屏對他,愛恨交加。
子屏覺得,德寶的公司之所以還能夠維持,純粹是他人緣好,也有些合適的機會,所以沒有像其他文化公司那樣迅速倒下去。但是,市場險惡,人心不善,紅樹林的危機始終存在,深知公司經營及財務狀況的子屏,這種危機感又來得更重一些。她覺得,德寶始終沒有進入市場運作狀態,太軟,太好說話,長此以往,公司將不公司。她這樣說與德寶聽的時候,德寶總是回答,到那一天,我們一起幹點別的去。要麼你跟我去江西,我們一起到山區去當小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