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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

鋼杆——“憶苦思甜”專業戶—“毛選”五卷

到舊曆年,孩子學講話。滿子問:“什麼好吃?”孩子說:“果果。”滿子“勒令”我找果果。跑遍全城,不見水果。魏兄唆使我買罐頭,掐指算,一個罐頭兩三元,我買得起?逢到發工資,扣去水電費、醫療費、書報雜誌費,剩下的錢僅夠吃飯。最擔心的是孩子生病,病一次,打針抓藥,幾天的生活費泡湯。有人勸滿子拜菩薩,保佑孩子不生病。我說,拜菩薩在其次,邢老倌不拜不行。那次孩子半夜發燒要去醫院,嗓子喊破,邢老倌就是不開門。逼得我爬上圍牆,滿子將孩子舉過頭頂,我接過孩子從丈多高的圍牆上跳下,再走幾公裏去醫院。有什麼辦法?我能跳牆,單車跳不了牆。

單位仍在揭、批、查,仍是以階級鬥爭為綱,仍在開大會。邢老倌是“憶苦思甜”專業戶,又見他登台“被無絮,衣無紗,吃糠咽菜玩泥巴”地涕淚一番。路老兄說:老套路。蘇老師說:逢邢老倌發言,大門要掛鎖。我不解“掛鎖”的深層含義。蘇老師說:不鎖門,人會走空。邢老倌發言之後,魏兄指揮廚房師傅抬桶,發碗筷,同吃“憶苦餐”,邢老倌掌勺。何為苦?野菜為苦,但城市的柏油路麵生不出野菜,用爛菜幫子、酸豆渣代替,苦不起來卻有餿味。魏兄第一個端碗,撐得臉通紅,好歹咽完一碗。蘇老師“掛鎖”一語大概被邢老倌聽到,輪到她“領賞”,邢老倌說:“你這號人哪知道舊社會勞動人民的苦處。”給她盛上滿滿一碗,噎得蘇老師掉眼淚。我同路老兄見勢不妙,借故上廁所。“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跟著,廁所排長隊,擠進廁所的人頭湧湧。被“憶苦餐”的湯湯水水脹破膀胱的魏兄,廁所“解決問題”後向廖書記報告情況,邢老倌火上添油,廖書記能不發火?急令魏兄傳話:“再躲,將‘憶苦餐’抬到廁所!”廁所裏藏身的人都被押解回會場。啃酸豆渣,蹙眉縮臉,的確收到“憶苦”的效果。會後,路老兄找廖書記認真談,說粉碎“四人幫”後,莫再搞形式主義。廖書記被“憶苦餐”折騰得拉了兩天肚子,認為意見很“的確”。從此我們同“憶苦餐”絕緣,也不用再聽邢老倌的“掛鎖”演說。

恰逢《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發行,書運回學校,眾人就慶祝節日,如盼春風,將獲甘霖,師生在校門口排長隊,迎接寶書。待到新華書店結著大紅彩球的汽車駛進校門,口號聲此起彼伏。書搬進會場,由廖書記親手贈送。蘇老師接過書,眼圈子濕潤。正在贈書時,我眼前一亮,冬不拉由局人事幹部護送出現在會場,眾人大為驚愕。局人事幹部講了幾句,說是中央有通知,“凡純屬反對‘四人幫’的人,已拘捕的,應予釋放”,但冬不拉的問題又不在“純屬反對‘四人幫”’之列,為體現黨的政策寬大,讓他提前出獄。冬不拉成碗“夾生飯”,廖書記左右為難。

“人已回來,算怎麼回事?”廖書記問。

“敵我矛盾性質,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局幹部回答。

又問:“今天逢上發‘五卷’,給不給他?”

又答:“有多餘的,給他一本。”

眾人睜大眼睛看到廖書記將“毛選”五卷送到冬不拉手上。冬不拉沒有熱淚盈眶,但點頭說:“一定認真讀。”他臉有些浮腫,路老兄說“餓壞的”。當晚,我請他吃紅燒肉,他揀著肥肉,吃得有心得:“自由地吃肉是人生權利,讓肉可以自由地吃到是政府的職責。”當我們的思想還在投入階級鬥爭或躲避階級鬥爭時,他的話太深奧。

此後,傳出他的故事,他試著將“毛選”五卷譯成英文,他的英語功底極深。廖書記擔心他又闖禍,想讓他放下翻譯工作去擔任教學,魏兄又不滿,說“莫讓這號人毒害學生”,廖書記又陷入兩難。

從冬不拉處得到消息:寧哥也出來了。

寧哥——找死—“收腳跡”—姓名上打紅叉

出獄的前一晚,尹寶將扣下其他犯人的“月亮飯”撥一些給我。我說:“不用了,出去後,飯能吃飽。”他說:“你定要從坡子街吃到解放路,吃遍‘火宮殿’、‘徐長興’和‘楊裕興’,代我將長沙城的好東西都吃到。”說罷,突然變得傷感。他想到的是吃,我想的是行動自由、思想自由。

接我的是眯子,吃過飯,洗澡、理發。在理發店,我如逃出生天的鄧蒂斯·愛德蒙,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瘦削蒼白但仍有精神的臉。到了眯子家中,舅舅也在,他傷心,像小孩一樣,握著我的手,老淚滴在我手背上。倒是果子平靜,仍躺著,眼中有笑意。她戴頂紅色的絨線帽,化療後,頭發掉光了。

當晚,鋼杆和冬不拉來了,吳桐趕來,南下兄弟和紅兵聞訊而至。

聊到十點多,煙抽了兩包,眾人才離開。我敞開窗子,讓煙霧散盡,坐在果子身邊,摟著她說話。不料,又響起敲門聲。

來的是小蘇、小郭子和建妹子,機務段同事知道我出來了。

小郭子和小蘇感謝我在關鍵時刻保護了他們。小蘇說,老潘捎話,暫時莫上班,先調養身體,工資照發。建妹子補充,獎金照發。這幾個月生產上去了,獎金高。就問起劉哥一家。建妹子說:“劉哥的老婆在廠裏做臨時工,子女享受救濟,過得去。隻是—一”她的話說了一半。我納悶。小郭子索性說出:“老馮犯下滔天大罪。”

我問:“又怎麼?”

“放出來後,天天灌酒,手爪子發癢,拿個銀角子在國家領導人名字上打叉,不是找死?”小蘇說。

小郭子補充:“當初,他關進去後,被同室的勞教犯打成神經病;現在,一喝酒,就不認得回家的路。”

小蘇說:“是不是神經病,不清楚;總之,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戴定了。”

我很愕然。

他們幾個走後,又開窗清煙霧,然後給果子打水洗腳。扶著她穿上毛衣坐在床沿,替她挽起褲腳,褪下厚厚的棉襪,她的腳杆已瘦成兩根毛衣針。

果子笑著說:“好享福,由個大男人為我打洗腳水。”

再細看,原來那麼健美的兩條腿,成了幹殼,隻剩層皮粘著,如上蠟,如製作航模的夾板條。腳趾甲長了,要剪。

果子咯咯笑,說:“莫剪到腳趾頭,影響我跳足尖舞。”

腳窄削得如幾支竹簽,燕子般幹瘠的身軀,還能舞?隻得寬慰她:“是呀,經過排練,又能翩翩起舞,身體輕盈,舞姿更好。”

她後悔去年在烈士陵園,沒能表演舞蹈,說:“那可能是我凋謝前的狂舞。”她撐起身體,做個天鵝之死的造型。扶起她,她偎著我說:“我死了,變成鬼找你,怕不?”我說:“巴不得,巴不得你晚晚人夢。”突然,她淚水盈盈,說:“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死了你輕鬆?”我說:“說到哪裏去了?明天去登記,我們結婚。”她睜圓眼睛,欣喜地說:“當真?”我說:“一早就去。”

夜深了,哄她睡覺,她定要我摟著。和衣躺在她身邊,摟著她,如摟一團羽毛,一雙蝶翼,一個纖巧的身體,也是一個沉重的夢。

早上起來,提到登記,果子瞪大眼睛看我,問:“你真有打算?”

“是的。出來後想做的第一樁事就是娶你。”

“瘋了!曉得我還有幾天日子?”她眼如擠破的葡萄,滲出淚水,之後掩著臉哭。

“去年在北京就準備結婚,苦等一年,不幹了?你嫌我是勞改犯。”我有意激她。

她轉過身,撲到我懷中,咬著我肩膀說:“哪止一年哪!”可憐她連咬人的力氣也沒有了。

後來舅舅過來,聽說要去登記,就板臉,立馬收拾行李,要回北京。他同果子,都是一隻腳踏過死亡線的人,一齊使力氣,不讓成婚,拗得過他們?

眯子說,登記要選個好日子,不在急上。

心裏亂,如何解脫?

兩天後,果子突發奇想,要到長沙街上看看。眯子暗中對我說:“糟了,隻怕是‘收腳跡’。”聽到“收腳跡”,我也難受——“收腳跡”是將死的人特意要去平生常去的地方走一趟。莫非果子生命到頭了?

她執意要去,隻得找車。南下馬上開來軍用吉普。果子顯得高興,臉潮紅,甩開眾人的攙扶,自己上車。眯子拉過我說:“壞了,隻怕是回光返照。”我更急。

巷子裏,樹上的槐花開了,一串串,像白繡球。為什麼開白花?不吉利。恨不得一陣大風將花吹盡。

長沙城有變化:喧囂一時的關於文革標語不見了,“大寨”還在學,“大慶”也在學。果子打開車窗,目光碌碌,似乎要將街市的一切收入眼中。她突然驚喜地叫道:“有蔥油粑粑,好香!”忙叫南下停車,我下車,飛快地跑去買,不等粑粑上的滲油瀝幹,果子接過就咬,咽不下,吃兩口反胃,還是高興地說:“運氣不錯,出門就嚐到蔥油粑粑。”又喃喃地念叨:“還有豆腐腦、烤紅薯、米豆腐,都是我愛吃的。”街市叫賣聲喧鬧、平康年代的風味飲食,激發她的情緒,她扒著窗子,頭伸出窗外,連連說:“開慢些,慢些,好多新鮮名堂。”她已經幾個月臥床,不曾上街。

快到五一節,節前整頓治安,前麵,宣傳車在吼叫:堅決鎮壓一切反革命!路被堵住,吉普停在路邊,南下說:“我去看看。”回來後告訴我們:犯人遊街示眾,今天要槍斃一批。眯子沮喪,罵:“娘的,出門撞鬼!”果子猛咳,咳得眼發直,額頭冒虛汗。眯子吩咐,快買毛巾。我又下車,想擠到對麵日雜店,但刑車已開過來。抬頭看去,車上分明有老馮,臉灰白,頭栽得下,仿佛要納進褲襠;他背後插著長木標:“現行反革命犯”,姓名上打紅叉。……個多小時後,槍一響,他將一命嗚呼。他犯下什麼罪?用小蘇的話說,是找死,手爪子發癢,拿個銀角子在國家領導人名字上打叉。我不能繼續問下去,在發呆,笨思蠢想,想不出個名堂,毛巾沒買到,我被眯子叫上車。果子咳暈過去,吉普車開到醫院搶救。

眯子——“純政治動物”

寧哥摟著果子,喚她睜眼看身邊的親人,哄她,湊在她耳邊說悄悄話,果子沒醒來,後來手腳冰涼。我想從寧哥懷裏接過果子,被他一腳踹開,他們臉貼得更緊。後來那邊喊:舅舅暈過去了,才放下果子。舅舅蘇醒後,寧哥重新抱起果子,替她洗沐,替她穿衣服鞋襪。哭得傷心的是王嬈,邊哭,邊訴說她同果子的戰鬥情誼。吳桐從河西趕來,送上他親手紮的花圈,還有挽聯,挽聯上寫:魂至月宮,寂寞長夜滂沱雨。心隨日輦,翩躚曼舞光明行。寧歌的花圈本是“哭我佳侶”,舅舅不肯,後來改作“哭我摯友”。果子遺體火化後,寧哥揮去眾人,獨自守著骨灰盒,盯著她的照片兩個晚上。也許,他們要在更深人靜時交談。

追悼會上,歌舞團對果子的評價很高,說她立場堅定,堅決同“四人幫”的思潮劃清界線,拒不參加《三湘的憤怒》的排演。眾人的作派曆來是誇貓嚇老鼠,讚揚果子的同時,歌舞團一些人對王嬈一通亂打:說她賣力地排演《三湘的憤怒》,是‘四人幫’黑線人物;再有,《一代女英》事件已澄清事實真相,少爺想為江青立傳,人已被立案審查,而畫上的武則天是以王嬈為模特。本以為老龔會打抱不平,哪知道他在節骨眼上中斷同她的關係,王嬈哭得眼泡紅腫。應了舅舅的話,老龔是“純政治動物”,他正要補選為市委常委,當然不能同‘四人幫’黑線人物”有瓜葛。除了老龔,你歌舞團的張三李四王五麻子咋呼什麼?現在都為自己塗脂抹粉,紛紛誇說頂逆風戰惡浪,敢於在烈士陵園悼念周總理;當時的情景如何?危難時刻不是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現在何必衝著王嬈落井下石?

果子走了,倒是老娘平靜,她寬慰我:“拖了一兩年,走了是她的福份。”又催我快些成家立業。成家,成個什麼家?蝦妹此時不知躺在哪個洋鬼子懷抱中。立業?簡直是“造孽”。

過了一周,蝦妹回國,仍托我搞幹辣椒,仍是南下的老路子,跑瀏陽,給她收購了一車皮。那晚,兩人睡在一起,她湊在我耳邊說,要我去廣州強化英語口語,然後結婚,辦簽證。最終去美國定居。也好也好,但是,那邊是一片樂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