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寧哥——“跟風”—湯泡飯—一看二慢三通過
新年新氣象。
難得少爺請客,據說本可以取中央美院,政審時難過關,後來厚著臉皮找到龔秘書,給造紙廠去電話,改簽政審意見,才被廣州美院錄取。也許,大學教育能讓他脫胎換骨。同被請的有鋼杆,眯子和建妹子。上酒上菜之時,少爺向鋼杆打躬作揖,說鋼杆猜中作文題。又說起專業考試,要求以《代代傳為題進行創作。問起他畫什麼,他大噴口水:
“那還不容易?一代一代傳下去的能是什麼?當然隻能是毛澤東思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兩個‘凡是’嘛。這點政治覺悟,我還是有的。”
也許,高考前背誦的政治教條,對他仍起作用。
鋼杆說:“莫‘凡是’來,‘凡是’去,隻說你如何畫出來。”
少爺說:“畫油田哪,畫石油工人奔赴新工地,汽車就要開,一位老工人追上來,將毛主席的《實踐論》送到新工人手中。妙不妙?”
眯子說:“你不是畫過同類題材的畫?還上過報紙。”
少爺說:“是啊,是啊,所以我駕輕就熟。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年頭仍時行“跟風”,美其名曰“緊跟形勢”,不過,善“跟風”者屢占便宜,鋼杆跟了,猜中高考作文題後,名聲大震;少爺跟了,沾了油田的光,“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抖個大學名額給少爺。我是不是也“跟”?
少爺說今年繼續高考招生,建議我不要錯過機會。上大學?我也想,隻是重任在肩,甩不脫。
飯桌上,建妹子不甘冷落,沒話找話,要給我介紹對象。眯子說:“鹹吃蘿卜淡操心?早有人看上寧哥。”建妹子追問是誰,眯子說:“歌舞團的王嬈。”此話一出,少爺渾身不自在,推說頭暈,想早些結賬離席。眯子不放過他,衝他說:“你喝的是酒不是醋,緊張什麼?三人對六麵講清楚,以後不要再打王嬈的主意。”他們開口王嬈閉口王嬈,惹得心煩。我仍沉浸在對果子的思念中,莫說王嬈,王昭君也不能打動我。再說,重回模具廠,問題成堆,我是襪筒子裝水救不得火,哪有心思喝“二鍋頭”?
模具廠的事,一鍋粥。
五屆人大開過,新時期有總任務:一百二十個大項目,十大鋼鐵基地,九大有色金屬基地,十大油氣田……老潘還要數,想振奮人心。機務段幹部開會時,他問,完成全年的生產指標有把握?我說,難辦。幹不幹,獎金都是五塊半,拉不開差距,哪來的積極性?眾人閑散慣了,出勤不出力,有什麼辦法?說是說獎勤罰懶,都是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罰哪一個?真要罰,又說是對工人的“管、卡、壓”。老潘聽我說完,說:“囉嗦話多過羊拉屎。怕什麼?我撐腰,落實新時期的總任務隻能大幹快上。”讓我回廠籌備建章建製。我隻好在全廠大會上約法三章:無故曠工的,全廠檢討,當月獎金泡湯;上班遲到二十分鍾的,當月獎金泡湯;上班做私活的,當月獎金泡湯。兩三天後,送我個花名:“湯泡飯”。一禮拜後,車間報告:重新分配到模具廠的小白三天見不到人,問罰不罰。我回答斬釘截鐵:重罰。就在發工資那天,建妹子上班遲到個多鍾頭,不少人嘰嘰喳喳:
“廠座同她同插隊農村,燒窯的,賣瓦的,都是一把的。等著大事化小。”
“建妹子皇親國戚,惹不起。哪敢罰?”
“雷公打豆腐,建妹子有老潘,怕個卵。”
“隻有湯泡飯,未必有湯泡烏紗帽。”
眾人等著看我如何處置。我硬撐著出告示,宣布處罰決定,又到財會室,布置重新造賬,扣掉建妹子當月獎金。
上午忙得暈頭轉向,看到眾人領走當月工資,已到中午。在食堂吃飯,食堂師傅討好,給我的溜豬肝一份頂人家兩份,且大片。飯擺上桌,有人奪走我的飯盆。抬頭看,是建妹子。她起碼的衛生也不講,用我的筷子大口扒飯,吃得嗒口嗒嘴,還挾起一大片豬肝說:“畢竟是廠座,有這樣多的菜下飯,可憐我連生活費都被扣掉。”那片停留在筷子上的呈三角形的豬肝就像烙鐵一樣,灼紅眾人的眼睛,於是同情心都傾向建妹子。我沉住氣,沒作理會。建妹子背後還不幹不淨,亂倒“垃圾”,說她是“養狗咬卵袋子——好心不得好報”;說她給我報喜,我給她報怨;還說我婚姻上是“頭酒吃不到,貪吃二鍋頭”。眾人將信將疑,見麵招呼也少了熱乎。
那晚,眯子電話找我,為小白說情:“寧老兄,抽調小白到‘長沙工人隊’集訓是我的主意,隻是小白沒有見到你,來不及請假,這點麵子要給的。”我要解釋,眯子電話中沒好氣,說:“你扣他工資,我從自己口袋掏錢,給他補發。”
眯子也得罪了。
幾天後,機務段開幹部會,會後,老潘拍著我的肩頭說:“中國的事情哪,如火車運行,不給信號不能發車;汽車也一樣,上了路,由不得性子發不得飆。‘一看二慢三通過’,切記切記。”其意自明,我就在雲山霧海裏翻跟鬥。上錘下頂,我成塊鍛鐵了。
鋼杆——路庇特—購書—昆蟲性—真理標準—左宗棠
郭老說,科學逢上春天了。他在全國科學大會上講起嫦娥奔月、龍宮探寶和《封神演義》,從他老人家的《女神》開始,我們就感受他身上的激情,現在又讓我們從神話中找到異想天開的注腳。也好也好,老的定要老當益壯,中年人要發奮圖強,青少年要從小立誌,眾人要為“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而努力。
吃飯時,路老兄來神,敲著飯盆子嚷:“誰握有科學文化,誰就握有雷電;老子複旦畢業,從教多年,難道不具備科學文化?到現在老婆還沒找到,太不夠意思!”說罷,學著電影中神話人物的口吻嚷:“我是大神丘庇特!”這一嚷,嚇壞一片人,惹得買飯的學生也朝這邊看,太有辱斯文。我必須中斷他的間發性“美女憂思症”,打趣地說:“是啊,是啊,你是路庇特。神經病。”他的求偶宣言一出,舉校動員,都為他牽線搭橋,廖書記就介紹省委的機要員、話務員,還有計委主任的女兒,統統看不上。後來他透露,已有主攻方向,就是那天公交車上“瞧你這德性”的女子。這女子,隻見過一麵,茫茫人海,滾滾車流,如何找?路老兄說:“好找,她每天乘3路車,總是在人民醫院下車,好像叫小袁。”
我問:“你怎麼知道?”
他說:“我在3路車上跟車好幾天,聽到別人叫她小袁,還主動問候過她一次。”
“結果如何?”
“她也罵我神經病。”
可見可見,路老兄真是病入膏肓,愛癌晚期。
眯子在人民醫院有朋友,便委托他:第一,找出這個小袁;第二,牽線搭橋。
幾天後眯子來電話,邢老倌邊跑邊傳呼:“公安廳三處特別科點名找你了!”哈哈,莫不是路老兄的事有眉目?一聽電話,喜出望外,眯子告知:五一節,將有大批文革前的文學作品在新華書店上架。“芝麻,開門!”好不欣喜,我站在勞動人民的隊伍中,翹盼五一。
五一節,一早,趕赴最大的新華書店。我的天,人如育早稻秧,密密挨挨。
還差十分鍾到八點,店門拉開一條縫,門縫中擠出幾條漢子,戴“值勤”袖箍。他們喝開眾人。
“怎麼了?”我問。
“怎麼了?嚇白菜?”眾人也問。
“值勤”不答,隻是左青龍右白虎兩邊排開。八點,終於鐵閘門拉開,我如離弦之箭,要拔頭籌,卻被“值勤”揪住,說是不守秩序。我大吼一聲:華主席讓老子提高中華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你敢抓?這一吼,“值勤”不敢糾纏,我快步跑到櫃台前,見書就抱。打包的有雨果、屠格涅夫和赫爾岑,厚厚兩捆,櫃台算賬,五十多塊,這個月工資全貼進去了。扛著書回家,插上書架,將那些有幫派印記的狗屁資料清走,得意地躺在床上,衝著雨果和屠格涅夫傻笑。滿子問:“買來了?”回答:“買來了,擠出一身老汗。”又問:“給孩子買書了”?答她:“孩子兩歲多,讀什麼書?”滿子有怨言:“你買書,我也要買,孩子更要買,今後飯不吃了,全家啃書,好歹也培養出個寧鉑、謝彥波——下個月工資交我,由我支配。”哎,婦人之見。
冬不拉熬出頭。那天又是政治學習,冬不拉在一片掌聲中被請到前排就座,廖書記在一片掌聲中宣布為他的“現行反革命”摘帽。眾人還跟著喊口號:堅決擁護黨中央為董老師平反的英明決定!原以為冬不拉受寵若驚,沒有。他稍微抬起屁股,說:謝謝眾位。希望下次不再聽到“董某某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眾人唏噓感歎。我一眼看去,鄭老師、蘇老師,饅頭,甚至魏兄,他們真心實意鼓掌;但是,再有個什麼運動,他們對冬不拉會不會又是金剛怒目?換成我,說不定也如此:牆倒眾人推,鼓爛眾人捶。為什麼會這樣?時麾的說法是“樸素的階級感情”,如何理解“樸素”?我一門心思在“樸素”二字上深究:原木為“樸”,始絲為“素”,“樸素”就是要回到原始,回到不作理性思索的起點,讓人的“趨利避害”的動物性起作用,蜜蜂和螞蟻總在有甜味的地方攢集,當然,有時候也追蹤血腥,這就是動物性,或者說是昆蟲性。我也在同事中尋找:哪些人作過理性思索?冬不拉算一個,因為他倔,所以他總是“烏鴉叼著一塊奶酪”,對了,還有海音。路老兄或可算一個,他總是以智慧調侃生活。也許,大倔大智才是通向理性思索之途。芸芸眾生總是跨不過動物性或昆蟲性的門檻。
散會後,鄭老師握著冬不拉的手說:董老師,誤會,一場誤會。冬不拉說:是呀,這一誤,誤得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眾人定要冬不拉請吃糖,冬不拉委托我買幾種糖果餉眾人,我挨個送糖,送到魏兄和邢老倌手上,揀話梅糖。
跟著是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之後,我們頭上頂多頂桂冠,園丁哪,蠟燭哪,從事陽光下最壯麗的事業哪。眼看七月,又是開科取士,高三教室裏添不少“插班生”,社會青年通過各種關係,擠來跟班聽複習課。魏兄又大叫大嚷:來這麼多沒學籍的,秩序亂了,課如何上?這學期他仍教政治,將一本社會發展簡史的每句話都加上注腳,全用毛主席語錄作出闡釋。上課時,他隻要照本宣科地讀出毛主席語錄就是。本也相安無事,哪知插班生中就有以前的學生南征。南征畢業幾年,人長得牛高馬大,性格似乎謙虛很多,對冬不拉和路老兄恭之敬之,聽說生活用煤供應緊張,他找關係從寧鄉煤炭壩一次運來幾噸,我們幾家利益均沾,饅頭翹起大拇指誇:教這樣的學生才有意思。於是南征得到格外照應:冬不拉替他補英文,數學由饅頭和海音“承包”,路老兄補物理,我替他補習文言文。魏兄也分到幾百斤煤,主動讓南征隨堂複習政治。
事情出在魏兄的課堂上。已有學生對魏兄照本宣科有意見,廖書記興調查研究之風,邀集我同路老兄隨堂聽課,聽他講授上層建築同經濟基礎的關係。魏兄見有人聽課,想發揮,就談起自己的學習心得,說起法律是資產階級用來統治人民的工具,法律具有很大的欺騙性,解決階級矛盾的手段隻能是無產階級專政
南征突然發問:“哪個講的?”
魏兄說:“當然是毛主席。”
南征並不罷休,說:“請問,判斷矛盾是非的依據是什麼?”
魏兄不假思索:“當然是毛澤東思想。”
南征進而問:“檢驗真理的標準是什麼?”
魏兄反問:“你以為是什麼?”
南征哈哈大笑,他掏出《光明日報》,指著頭版頭條大標題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魏兄弄了個胭脂抹臉,仍鎮定,說:“我隻信《人民日報》。”
南征說:“這是《明日報》評論員文章,昨天,《人民日報》已同時轉載。老師,莫以為《聖經》上載了的才是正確的。”
教室裏一片哄笑,“插班生”中很多是社會上的能人,對政治敏感得很,搖頭的有,嗤笑的有,嘰喳的更多。應屆學生本如圈養的雞鴨,開始,隻是從籬笆的孔眼中伸出腦袋,聳聽這樣的言語衝突,但聽出奧秘後,擠出身軀,嘩地叫著、喊著,響起一片對魏兄的恥笑。魏兄在笑聲中眉間攢螞蟻,臉上染青蒿,也許他堅信有時真理也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也許他吃了秤砣鐵了心,他將備課本重重地摜在講台上,說道:“我堅信毛澤東思想,不怕重上井岡山!”南征進而說道:“毛主席自己也說‘實踐出真知’,你懂不懂?”魏兄將要歇斯底裏,恨恨地說:“是的,你懂。學生教老師,這課沒法上了!”南征倒鎮定,笑著說:“老師,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隻是發問,您繼續上課。”
給了台階,魏兄順著台階下,但已經亂了方寸,一會兒將經濟基礎說成是生產工具,一會說成是錢;上層建築被說成領導層,又被曲解為無產階級。路老兄試探性地問廖書記,課上得如何。廖書記微微點頭說:“好—一”我問:“好在哪裏?”書記衝著我耳邊響炮:“好一桶鍋巴粥!”
事後,廖書記找到路老兄同我,本以為議論魏兄的課,結果不是。廖書記說到“標準”:
“這篇文章有什麼來頭?”
路老兄說:“來頭在其次,但是道理能站住腳。”
廖書記說:“是呀是呀,文章有說服力,好像各家省報都轉載,隻有一省沒有。”
路老兄說:“自認為是老革命根據地;再不解放思想,又落後了。”
廖書記說:“凡事還是穩重些好。解放思想並不是要搞亂思想。”
廖書記話一出,為魏兄解困,他仍教他的政治,照舊煮鍋巴粥,於是他上課的教室裏再也見不到“插班生”,倒也清靜。
南征仍在跟班複習,見到魏兄仍有禮貌,中午同我們一起在食堂吃飯,吃過飯,逢人派煙,眾人樂意抽他的高檔煙,更樂意聽他的小道消息。往往是他發布消息,路老兄作訂正。
“鬧啊,北京鬧得慌。改革派堅持要解放思想,‘凡是派’節節敗退,但仍固守陣地。”南征很儼然。
“哪些人是‘凡是派’?”鄭老師問。
“不必挑明。那些不依中國國情,隻搞意識形態階級鬥爭的就是。”路老兄說。
“文革中的冤假錯案統統要平反,文革以前的也要平反。”南征說。
“了得?階級鬥爭這麼多年,多少反要平?”魏兄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