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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

寧哥——口香糖—桂叔子找上門—又上“牛卵泡”

第三產業辦管轄範圍大,還配車,但事多。

元旦後頭一件事是處理小郭子同列車長打架。長途旅行,乘客嘴裏沒味,想有東西嚼,小郭子靈機一動,銷口香糖。買的人多,嚼走甜味,糖泥東一塊西一塊亂粘。車門把上、臥鋪扶手上、廁所牆上,都粘,列車員意見大,列車長找小郭子,要沒收口香糖。哪裏肯依,由爭吵升級為你一推我一掌,列車長挨了一拳頭,硬不準小郭子上車賣貨。為此事同列車段大費口舌,仍無結果;隻好找建妹子商量,將小郭子塞到他老公的“陽光”模具製作廠。

忙完這件,接待公安廳外調人員,落實老馮生前的一些情況。人都斃了,落實什麼情況?隻得找幾位原洗修車間的工人提供,能談出個什麼?無非是思想落後,好下鑽褲襠棋,後來朝鐵路上扔皮鞋,撿皮鞋的劉哥被火車撞死,定為階級異己分子被勞教,出來後手爪子發癢,往領導人名字上打叉……輪到我,不能不講真話:第一,扔皮鞋同劉哥的死沒有直接關係,定他為階級異己分子送去勞教就是錯案;第二,勞教出來後精神錯亂,對精神錯亂的行為本不應過多追究,相反還定為死罪,更是冤案。外調人員聽過,說:“現在就是要弄清事實真相。”

送走他們,桂叔子找上門,幾年沒見,人老了。他著急:古峰馬上搞田畝承包、山林承包,發包人是架子幾個。

“鴨捏鴨頸根,貓抓頂花皮,命根子卡在架子手上,怕他背後運掌。”桂叔子說出擔憂。

“未必,不信他一手遮天。”我安慰桂叔子。

“他的為人你不清楚?才撬螞蟻洞,又掀黃蜂窩。什麼事做不出?”桂叔子說得嚇人。

“他發惡,眾人服從?”

“眾人?當麵都是笑麵佛,背後各有肚算盤,沒人肯出頭。那年吃了摻和煤油的鹽,燥得屁眼點燈也無人出聲。眾人靠不住的。”

“找我,有用?”我說。

“同我下鄉,鎮他一鎮,他服惡。對了,叫上眯子,他同架子有掛礙。”

桂叔子來一趟不容易,隻得依他,叫上眯子同鋼杆,人多勢眾。

眯子不耐煩,說是送肉上砧板。南下介紹的廁所工程,架子做完拿不到錢,定會扯麻紗。但拗不過我,自己來,還拖上“活熊取膽”。上古峰的公路好走,不再坑坑窪窪,晴天,路上人多,進到山裏,見到幾隊龍燈,還有社火,鋼杆發酸,什麼“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尚樸古風存”。眯子說:“存什麼‘古風’,大褂子、對襟衫才‘古風’,哪個穿?”鋼杆爭辯:“崇尚樸實,總不是壞事。”眯子罵他:“書戇寶,田分下去,能作就作,能典就典,手裏有了活泛錢,都想講排場,樸實什麼?”

桂叔子說:“是啊是啊,得勢的都勢利,有錢的發錢寒。路上的龍燈、社火都趕架子屋場,今天他擺壽酒,‘捂臭腳’的不知幾多。”

眯子聽說擺酒,口角流涎,大嚷:“我們也去‘捂臭腳’,三大葷,五蓋碗,吃他個沒商量。”

沒理會他,辦正事要緊,先到桂叔子家中拿主意。幾個人田壟中穿過。

桂叔子指著壟中田畝說:“你曉得,田土老底子薄,都是些‘幹魚子腦殼’,隻長草,不結穀,稗子比禾高。”我一想,也是,但想到更深一層:田要水灌,田畝承包後,一條水圳穿幾多家的田畝,澇時排水,旱時搶水,定會打開腦殼。桂叔子人老力薄,爭得贏哪一個?

又上“牛卵泡”,一道突起的山梁,兩處鼓起的山包。看去,荒山禿嶺依然,小樹長至碗口粗細,大樹不多,生些芭茅草,葉片割踝拐。再有蓬蓬刺、扭扭藤,荒瘠得很。雖是初春,背蔭處見一團團黑腳蚊;也有蝴蝶,灰色,翩幾翩粘在草棵子上,如同枯葉。桂叔說:來這片山上砍柴都怕野蜂子叮!就見到大肚子黃蜂在繡球花、野薔薇上嗅蜜。時不時山老鼠從眼皮子下竄過。

“活熊取膽”大叫一聲:好地方!問起,他指指點點,說起這地方最好養熊:地偏僻,沃土層下有蟲蟲鼠鼠,有野蜂子必有野蜜。圍上鐵絲網就是熊世界。

這一說,眾人振奮。眯子機巧,叫過“活熊取膽”一旁,問起租用“牛卵泡”,每年出得起多少價,“活熊取膽”沉吟一陣,說出個數:一年五萬。幾人商議一番後,同闖架子的壽宴。就喝酒吃肉,看“跳加官”、舞龍燈、玩社火、討賞錢。等到“捂臭腳的”走得差不多,架子找眯子議事:要錢!

眯子說:“甲方單位又不是我,我欠你什麼錢?

架子說:“由你搭橋牽線,不找你找哪個?”

眯子說:“工錢我幫你要,你也要幫我一件事。”

架子說:“錢要得到,要我婆娘陪你睡覺都成,隻是生不出崽。”

眯子說:“山林承包,你做得主?”

架子說:“雖是眾人議事,但說話的無數,主事的一人。”

後來兩人就嘰嘰噥噥,好像事情辦妥,見架子眉毛縫裏都帶笑。聽說我們當天要趕回長沙,還送每人兩瓶蜂蜜。事後眯子揭底:有個什麼事好議,塞他一千塊錢現金,莫說你包“牛卵泡”,包他女兒做小老婆他也幹。

回家後王嬈翹嘴巴,說一天找不到人,夢也不報一個。但見到兩瓶蜂蜜很開心,說是蜂蜜美容。過兩天要出差,又要尋思給她帶點什麼。

眯子——“東半球貿易公司”—“嘉禾”文化公司—“百勝”公司—“神農”藥材公司—“陽光”工業設計製作公司

寧哥支的好差使,去一趟古峰,回來得為架子討工錢。找南下,紅兵說這家夥成了批文專業戶,商業運作的觸角伸到美國,往國內銷汽車,銷電梯,在賓館長期租房開“東半球貿易公司”。找人得去湘江賓館。好不容易找到他,倒也爽快,當即撥通市政公司電話,對方給麵子,答應年前給錢。放下電話,南下衝我擠眼睛,說:“討賬這麼賣力,就不想開些勞務費?”

“我找誰開?”

“找架子。”

“抽他兩條好煙已是癟臭蟲身上開血庫,要得到?”

南下說:“我替你要,付款時扣除百分之五的工程運作費就是,他敢吭聲?”

我恍然大悟:工程運作費——娘的,當初廁所工程包給架子時,這家夥得的好處恐怕遠遠大於百分之五。

遇到少爺。他也在湘江賓館開起“嘉禾”文化公司,經營名家字畫。娘的,不等放寒假,跑回長沙,學業如何交代?他說有實習假,賺錢要緊。國門一開,東洋鬼子西洋鬼子紛紛進來,都住湘江賓館。那天來個日本佛教代表團,看到賓館牆上丈二宣的山水:《煙波嶽陽樓》,湖南陳畫家的作品,拿出十萬要買。少爺眉眼縫裏都是笑,想到買賣好做,卻叫一聲:且慢!他立刻找到陳畫家,兩人踩個破三輪,將畫家積年的大卷小軸,堆滿三輪車,運到湘江賓館。兩人緊急張羅,大畫小畫攤滿一地,日本人看過,連聲叫好。但鬼精,看中了同樣構圖的《波嶽陽樓》,畫不滿三尺,就問價。陳畫家何等老實,開價一萬。日本人當即拍板,本來要拿出十萬買下的那幅“丈二宣”,對不起,不要了。少爺拗起脖子同人家吵,翻譯出麵說:“日本人鬥室之居,怎麼能掛‘丈二宣’?”少爺仍要爭辯,說什麼“貨到地頭死”。翻譯同日本人嘰呱一陣,日本人手擺個不停,哈咿哈咿半天,連一萬元的那張也不要了。少爺同陳畫家急得蹦跳,找翻譯說好話,翻譯說:“人家說,複製的不是藝術品,真正的藝術品是獨一無二的。”陳畫家自認晦氣,少爺恨不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除賣畫,他仍製作假畫,竟臨摹紅極一時的畫家的作品。寧哥看過少爺摹的畫,驚訝“幾可亂真”。但馬上指出,衣褶上露馬腳,人家為什麼現在走紅?因為文革十年他一門心思在故宮博物館臨畫,所以筆下線條如行雲流水,絕無駐筆時留下的小墨點;而少爺畫的人物衣褶上總“綠豆子一串串”,可見功夫仍不老到。又歎息說:本可以老老實實地畫下去,自成一體,辦什麼“嘉禾”公司呢?分明是假貨公司。

春節又要組織球賽,無奈鑼齊鼓不齊。連愛出風頭的小白也不參加集訓,說要幹正事。什麼正事,還不是投機倒把,拿老爺子的屁股當臉使,他走了南下以前想走的老路一當“魚販子”。死乞活賴找廣鐵局領導要冷凍車皮,要到車皮後,從洞庭湖的沅江茅草街一帶買鮮魚裝車,運到烏魯木齊,就地購哈密瓜,運回長沙又批發給水果販子。一往一返,收入幾千。說起做買賣,他舌頭上生花吐柳:茅草街進魚,湖堤上起冰結白霜,手冷腳冷,汽車輪子輾得凝霜的草棵子咯吱響,走老遠才到集鎮,鎮上隻有百多戶人家,門牌號也發魚腥味。他說起見魚就搶,一擔一擔往車上倒。當天趕回長沙,打開車門,魚攤在球場上,讓夥計扯過膠皮管,朝魚堆衝水,洗去泥汙洗不走腥臭,仍在不斷地淋。天幹冷,攤滿水泥球場上的魚凍得硬邦邦,就運往冷凍車箱。他夾起皮包跟車走。

那天見到他臉上有青紫,有抓痕。問起,原來魚的買主是維族老鄉,有匕首,嫌冰比魚多,要殺價;他不依,爭辯說冰凍魚當然半是魚來半是冰。雙方開打,被男人的拳頭,女人的手爪子弄得臉上掛彩。但現票子到手,足以抵消挨打時的痛苦,他說下趟出遠門也要帶刀。那是年初二,當晚,他非要拉我去他家看“日立牌”的電視機,也帶彩。真好,那晚播放鄧小平訪問美國,就看到卡特陪伴他,畢恭畢敬,而我們鄧大人談笑自若,很顯大國威儀。小白對這樣的節目不感興趣,嚷著要打牌,我止住他。跟著看到美國運動員在鄧大人跟前表演籃球技術,小白瞪大眼睛,嘴裏不幹不淨:

“嘿嘿,胯下運球,洋人的卵能撥著球走。”

“呸,人家那是運球絕技,不比你的那家夥總犯花案。”

“籃球玩得比卵蛋子利索,好看。”

“你懂個屁,人家表現的是籃球藝術。”

“籃球說成藝術。眯兄,服了你。”

“我還要說成哲學呢。隻顧賺你的錢,集訓也不參加。”

“我的眯兄,什麼年代了,千學問,萬學問,賺錢才是大學問。”

這德性,叫他魚販子真是抬舉了他。後來他開家“百勝”公司,什麼生意都敢做。

做生意的還有紅兵,他開“神農”藥材公司,公司設在火車站對麵,有間二三十平方的店麵,鎮店之寶是一對熊膽,這是唯一的真貨,“活熊取膽”處購得,其他統統販假:牛骨頭敲碎作虎骨賣,弄點洋芋幹充天麻,洋薑的須根經過處理就成了冬蟲夏草。口裏還唱:一九七九年哪,經濟大發展……

就連建妹子老公開辦的“陽光”模具製作廠,也更名為“陽光”工業設計製作公司。

這年頭,公司比飯桌上的蒼蠅多。

鋼杆——犯倔—平反節目多—大智大勇,大謀大略

冬不拉的生活仍是一塌糊塗,邋遢,不講衛生,抽煙猛,經常咳嗽;家裏像被重新抄家,好在除了書,別無長物,也不添置,連個洗臉盆漏水,也照用不誤。用到盛不下水,就用棉花塞漏孔。地上水多,就長綠黴,進他的房間如進渣滓洞、白公館。蘇老師關心他,每隔十天半月在門外叫:“豬棚該清理了!”這時,冬不拉衣衫不整出房間,蘇老師進屋,將他關在門外,在屋裏又掃又抹。等到她掃出一堆垃圾,抱著一捧髒衣物出門,他還在門外抖瑟著,抽煙。蘇老師一把抓走他嘴上的煙,罵一聲“抽得你黑心黑肺”,他隻是嘿嘿。鄭老師說冬不拉晚年走桃花運。路老兄衝著冬不拉朗誦葉帥的詩: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冬不拉仍是嘿嘿。

但好景不長,那天蘇老師動怒。她當選為單位“民盟”執委後,想擴大組織,先找冬不拉,但他犯倔。

蘇老師對他說:“每逢搞運動,挨整的總是你,像你這樣的‘老運動員’,現在應該挺直腰杆。”

他說:“腰杆從來不彎。”

蘇老師說:“加入我們組織,人多勢眾,再搞運動,有人撐腰。”

他說:“政治運動?疾風暴雨的階級鬥爭不會再搞。我信得過共產黨,信得過鄧小平。”

蘇老師恨鐵不成鋼,說:“難說,人心難測,天變易得。莫執迷不悟。”

冬不拉也較真,說:“人各有誌,改變信仰不容易。”

蘇老師罵一聲“生得賤!”噔噔噔地走了。

事後,蘇老師提起冬不拉就惱火:“老家夥,就不懂得民主黨派同共產黨的關係是‘互相監督,長期共存’,居然想把我打成反黨分子。”從此,目光從冬不拉身上移開。

冬不拉的解釋是加入民主黨派也是好事,隻不過,信仰這東西難以改變。他甚至為其他老師加入民盟而表示祝賀。

眼看過年了,廖書記要給眾人一個驚喜,說給就給,空出間實驗室,說有用途。室內擺一兩米高的木架,架子上擺木箱,箱門打開,是台黑白電視。我們既歡欣又鼓舞,這年頭,看電視是特殊待遇。無奈電視信號時強時弱,時而“泛波紋”,時而“扯花布”,老廖命令路老兄技術攻關,定要讓畫麵清晰。路老兄不敢含糊,大膽實驗,上屋頂,爬樹梢,為固定魚骨天線,讓黃蜂叮得耳根紅顫顫。他忙得黑汗水流,圖像終於清楚,廖書記也給他一個驚喜,親自給中招的紅耳朵塗雄黃大蒜油。

自從學校有了電視,魏兄家晚飯開得早,隻等電視室開門,他家從老到小:嶽母娘、大舅子、小舅子、小韋、雙胞胎1號、雙胞胎2號,加上他,七個人占據好位置,等開播。蘇老師來得遲,個子矮,踮起腳也看不到畫麵,她惱火,就罵學校頭頭:“陽奉陰違,口是心非。嘴上說關心老教師,建電視室也不留出幾個前排座位。”看到廖書記在人叢中漠無表情,轉而指向魏兄說:“平反的節目有心思看?想回憶當年鬥牛鬼蛇神的激情歲月?”魏兄麵紅耳赤,無言以對,大、小舅子憤而離場,雙生子1、2號被抱在手中。蘇老師得意地拉過冬不拉等仰脖子觀視一族,為他們排座次,弄得冬不拉連連擺手,說:“別,別,過猶不及。”

果真是平反節目多:為陳丕顯、曹荻秋平反,為“中宣部閻王殿”冤案平反,為地主、富農摘帽。看過,生滄桑感:十幾年前大串連,在上海見到批判陳丕顯、曹荻秋,兩人雖挨批鬥,卻目光冷峻,器宇軒昂;十幾年過去了,陳丕顯能活著,能獲平反,卻顯老邁,這十幾年歲月如熬。那年在北京,在中宣部,也看到十幾個所謂黑鬼被剃黑幫頭,還要舉起牌子示眾;今天當年的“黑幫”備受尊敬和愛戴,但他們一生中寶貴的十幾年已成不堪悲憤的回憶。至於地主、富農,當年淪為不可接觸的賤民,生活在中國的最底層。也許,人的遭遇中,不可避免有“高岸為淵,深穀為陵”的狀況,但人的精神上,能避開不岸不淵,不穀不陵麼?像蘇老師,一朝擺脫了困境,就“屁股翹”,有必要嗎?

年三十到年初五,每晚在電視室度過。年三十晚看老演員們登台獻藝,又見“劉三姐”,又見“洪湖赤衛隊”,還看到仲星火一家包餃子。老藝人歌聲依舊,掌聲依舊,隻是臉上荷包褶子多些。年初一,在一片歡呼聲中觀看鄧小平訪問美國,鄧大人在白宮陽台上同卡特一起向美國人民揮手致意,又在白宮草坪上,看西點軍校學生操練槍械。路老兄捅我一肘,說:“會有好戲看。”

幾天後,戰幕拉開。

鐵路線上,一列列運兵的列車向南馳去,貨車,悶罐子,士兵們一張張陽光燦爛的臉,擠在車門,迷彩服。有不少人摘下軍帽,向我們呼喚、招手,一色光頭。每天有戰報,隻有幾行字,報道戰鬥在兩個方向打響。小道消息倒是不少。每晚,我們擠在電視室,看炮筒子噴火,看坦克的履帶和戰士的解放鞋“和稀泥”。實況遠不如電視畫麵那樣詩意,仍擠在前排就座的魏兄一家,總有話講。魏兄同南征時有接觸,從南征那裏批發小道消息,零散出售:

“雲南那邊進展順利,廣西這邊戰鬥殘酷,泥漿水窪裏作戰,新兵多,死不少。”魏兄說得有現場感。

小韋嘴一撇,說:“一晚上生個崽,也莫送去當兵。”

蘇老師氣不過,說:“你教出的兒子想當兵,部隊未必收。”

小韋說:“好歹我有崽有女,你連婚都沒結過,夠格講我?”

魏兄見吵起來,馬上打圓場,轉移話題,說:“現代戰爭,還用毛澤東的遊擊戰術。管用?”

冬不拉說:“怎麼不管用呢?戰略思想,戰術思想仍是有用的。”

魏兄說:“早過時了,牙刷用到一兩年要扔,何況打現代戰爭。同越南人打仗,美國人的‘油點戰術’、‘墨跡戰術’都不奏效。”

冬不拉反問:“那越南人是如何打敗美國人的?”

魏兄不假思索,說:“還不是毛澤東的老套路一遊擊戰?”

眾人哈哈大笑,饅頭和路老兄笑得最起勁。魏兄啊魏兄,你何時有自己的思想?

眯子——賺到錢就花—狗熊遷場—“一條煙”四包即食麵

從來是“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南下說,仗打得英勇,打得艱苦,地雷陣、竹簽陣、馬蜂陣,什麼戰法都用上,還搞“全民皆兵”。你替他的傷員包傷口,他的傷員暗算你,背後打槍;進村後想找口水喝,桶裏、缸裏甚至水井裏都下了毒。打起來就膠著,就短兵相接,犧牲不少人。

他自己卻事事順當。國內提高十八種農副產品收購價,他鑽了空子。這家夥消息來得快,知道國際市場辣椒幹缺貨,南韓人醃泡菜少不了辣椒幹,趕緊到瀏陽找老關係收購,囤積起來,轉眼就是銀子兌現,狠賺一筆。這批家夥,賺到錢就花,紅兵說請吃水魚,他說王八蓋子有什麼好吃的,要吃就吃鮑魚,四個頭的,不貴,吃一隻也就兩百多塊。鮑魚是什麼,沒見過。鋼杆說,肯定很臭,古人有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娘的,莫以為價錢貴的就是好東西。

架子的工錢討回來了,我得到三千塊勞務費。桂叔子承包“牛卵泡”有著落,狗熊遷場那天,汽車將六頭熊拉上山,圍觀的人多,有隻熊扶著鐵欄杆站起來,一巴掌將塞到籠子的南瓜擊成瓜漿,嚇得眾人舌頭打結,有人到公社找架子告狀,架子找到桂叔子,說群眾意見大,想反水。又給他一千,他就編造“這批狗熊是神農架找來的,同熊貓有血緣關係,又馴養了多年,不傷人的”。又說:“去城裏動物園看狗熊要一角錢門票,在這裏看不用錢,還省車費。”眾人將信將疑,他告訴我:鄉下人,好哄。

城裏仍是大字報嘩眾取寵,“特大錯案”哪,“千古奇冤”哪,一池清水又攪得渾濁濁。五一路邊的商業局禮堂被原文革組織“紅色狂飆”借用,做靈堂,擺放原“狂飆”鍾司令的遺體,支花圈,張祭幛,幾十張紙的大字報細數文革中鍾司令的“豐功偉績”,將他說成是受迫害坐牢而死的“革命先烈”,要平反,要追認。看大字報的有議論:

“翻什麼老賬,文革中的派性鬥爭哪個講得清?”

“嘿嘿,不止是翻老賬,還要精確到小數點之後若幹位,死人子官司不知打到哪一年?”

“又在吆喝去北京請願,船劃不動,鑼鼓敲得起勁。”

“去北京?以為火車好坐,做生意的,要平反的,都往車上擠,站票都買不到。”

觀看的人多起來,就漚熱,鍾司令身邊堆的冰塊開始融化,他就臉色難看。不敢多留步,我趕緊出門。出門口,遇到紅兵,找我買火車票去廣州,邀我同去,說有好差使。反正閑著,應允同他跑一趟。找到寧哥,弄到兩張到廣州的硬座票,當晚出發。

火車硬座應更名為“痧痱子培養基地”,又熱又漚,人擠得肉貼肉,眾人出的汗蒸發後在車頂棚凝成水珠,又一顆顆落下。哪有座位,上車就站,站到腳梗子發軟。紅兵赤膊上陣,仍是一頭汗,又困,幹脆找報紙墊底,躺到座位下邊,甘願聞人家的臭腳。行李架上、過道上堆的都是蛇皮袋子和帆布袋子,稍有動挪,就招人喝罵:“老子的貨,動不得的,動壞了幾千塊,你賠?”怪事,守著成千上萬的貨,不搭飛機不坐軟臥,擠硬座做什麼?幸虧列車正點到達廣州,待到這紅兵從座位下爬出,臉上、背上全是灰泥,又如“狗熊遷場”。找個地方洗一把,感到一身輕快。

出車站,流花湖一帶生意興隆,沿街到處是賣藥材、賣打火機、賣服裝的。天大熱,卻有女人穿個狐皮大衣招搖地在我們跟前晃來晃去,問“買不?”紅兵想在狐皮上試手感,我拉起他就走人。女人還在纏,說是長白山的狐皮子;我說“最聞不得狐臭”。轉眼間來幾位講東北話的大漢想攔住我們,嚇得我們一路小跑。我們急著往東山區趕,依南下提供的地址,在軍區大院宿舍找到接頭的人,他是軍區子弟。就搬來兩個紙箱子,都是洋煙,說價錢貴些,但保證是真貨。幾十條煙,有萬寶路、555和劍牌。紅兵嫌貴,再說,帶的錢也不夠。想砍價,對方一分錢也不讓,談崩了。我們隨便找個地方對付肚子後,在大街上轉,在海珠廣場轉。有人湊到跟前,矯口矯舌說普通話,低聲問:要不要畫報。來人撩起衣角,讓我們看到半個封麵,天哪,娘肚子裏剛鑽出來的女人,纖毫畢現。紅兵想嚐鮮,要買,被我喝住:找死,查出來算你一年以上的教齡。

紅兵不服氣,嚷道:“我又不是教師,算什麼教齡?”

“二百五,送你去勞動教養一年以上!”我發出警告。

那人見紅兵仍垂涎,繼續纏,被我趕走。也許我們身上帶腥,蒼蠅又來一隻,悄聲問:“外國香煙,要嗎?”見那人打扮斯文,我沒吭聲,紅兵就砍價,比軍區大院問到的價格便宜很多。我說:假的!那人說:“貨都沒看到,哪知真假?”說罷揮手叫來的士,讓我們去驗貨。車過海珠橋,到河南中山大學附近的一條巷子,進巷子,拐進片建築工地,搬來煙,紅兵像是頗內行地從紙箱底抄出一條,是劍牌,那人撕開封皮,取出一包,讓抽過,果是洋煙淡淡的辣。三十五元一條,合三塊五一包,在長沙煙攤子上可賣到六塊到七塊,砍價砍到一條三十元,但一定要數量大,就買下四箱。那人包運到火車站,六千元才給他。火車站花高價買到回長沙的車票,又花幾十元找人將四箱煙送上火車,車上吵架兩次,隻差沒動刀子,挨近長沙,在黑石鋪臨時停車時,紅兵說趕快下車,就跳窗,再勞神費力將四箱煙從窗口弄出。等我爬出窗口,火車動了,驚出一身老汗。又雇車,貨運到他的“神農”藥材公司,已是早上四點多,兩個人都累,呼呼大睡,明天將煙批發給街頭的煙攤子。各有進賬。快到早晨,聽到老鼠爪子刮紙箱,老鼠也生病找藥吃?一看,煙箱子被啃出個大口子,再一看,破口處撒即食麵的碎屑。壞了!趕緊開箱驗貨:除了每隻箱子最上層有條真正的劍牌煙外,其他都是紙盒子包即食麵,整整齊齊,“一條煙”四包即食麵。六千元批回四紙箱即食麵,事後被南下大笑一場,說:介紹好的主顧不去找,送上門去找虧吃,什麼智商!我們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