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蟠龍重寶
應了那句俗話:天下名山僧占多。江南江北,凡名山,必藏寺。雲孤山原本泯然無聞,十分荒僻。明成祖永樂年間,雅好遊玩的大學士解縉首次登雲孤山,便驚異地發現了蘇東坡的佚文《雲孤山記》,這篇記遊文字對雲孤山大加讚賞,稱其“豐神靜朗、自然入妙、別樹一幟”。
解縉得到當地官吏的厚待,又覺得此山確有非凡,返京後在儒臣文士中一張揚,雲孤山的遊客便日勝一日。一年後,更由官府捐資在山之東南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寺廟一一雲門寺。
五百多年後的雲門寺,既經曆了數十次天災人禍的侵淩,也經曆了數百次的大小修葺,較先前更加氣魄宏大、香火鼎盛。
山寺聞名,加之水路通達,距雲孤山五公裏遠的萍埠小街已繁衍成一個有三五萬人口之眾的小城。
城中一家私人醫寓,門麵不顯,一副行書對子也與醫藥毫無關係,寫的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主人萬鶴鳴,20多歲,因蓄須不剃,一副麵相就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街鎮上一些萬家的世交朋友知道,如今醫名頗盛的萬鶴鳴對學醫原本沒興趣,1925年,他初中畢業,考的是保定軍官學校。
父親萬冀三是祖傳中醫,傳到他手上已經是第五代,膝下一男三女,從小就希望鶴鳴做惟一的祖業繼承。鶴鳴知道父親性格嚴厲,平日也做出留心醫藥的樣子,於《藥性賦》、《湯頭歌》等,大都過目成誦。父親外出巡醫的時候,家中來了應急病人,他小小年紀,居然望、聞、切、問,援筆擬方,一絲不亂。
病家接了他的方子,將信將疑,待得湯藥生效,這才把一腔狐疑,換作滿心感激。
萬冀三與人品茗酌酒的時候,最愛聽的一句話便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也未可知呢。
萬冀三常跟兒子說:菩薩度人靈魂,醫生救人肉體,兩功結合,方得圓滿。無論世情如何,為醫者隻要醫術精良,就能遠避饑寒,超然世外。
這是祖訓,他萬冀三得以驗證,篤信不疑,期望傳諸後世。
鶴鳴排行在三個姐姐之後,他十五六歲的時候,萬冀三已是半百之年。舐犢之情,隨著伶俐兒子的才識日進,那是越來越深了。
誰料兒子會棄醫從武,投報什麼軍官學校!乍聽這消息,萬冀三簡直懵了。鶴鳴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準備著頂過父親的雷霆之怒。那陣子,萬冀三丟三錯四,神情晦敗,脾氣發得毫無聲色。鶴鳴暗中高興,學校與家鄉是千裏之遙,隻要走了,誰還阻得了自己的選擇呢!
終於走了,那日送他的是母親和姐姐。
才在學校讀了半年,就接到十餘封家信,隻有一封是父親寫的,隻談了些家事和心境,有老邁傷懷的感歎。其餘都是母親和姐姐寫的,每次都提到父親身體大不如從前,常常犯病。卻又要他安心念書,不必牽掛家中。
鶴鳴去信撫慰,功課繁劇,自然也沒把家事十分放在心上。熄燈臥床以後,是同學們口中發泄無聊的好時光,他卻思忖著,有朝一日做了將軍,騎著高頭駿馬,腰間別著白朗寧,一身黃得耀眼的將軍服,有幾多神氣!馬蹄嘚嘚,後頭跟兩個武牟,穿街過巷,引無數詫羨的目光,在家門前翻身下馬,鞠一個長躬,喚一聲爹媽,父母親會有幾多榮耀!
一心向上,文武功課,樣樣拔人頭籌。已想好第一個假期不返家,以攻學業。臨近假期,卻接到大姐來信,稱是父親病篤,假期務必回返。思忖著家人是不是念他心切,所以把言語說得過重,如果這樣,回家以後被親情纏綿,反會有些不好的影響。
心中就越發不想回去了,又琢磨著父親若真是病重,知而不返,那豈不是罪孽。
那幾日的心境,沒有一刻的安寧。正式放假的那天,接到小學同學,如今做了和尚的鳳梧的信,說他父親已經纏綿病榻很久了,近日的神情更大不如從前。
萬鶴鳴這才大驚失色,水陸兼程,趕回家鄉萍埠。
什麼病可以把父親活生生折磨成這樣!望著病榻上形銷骨立的父親,鶴鳴心疼不已。
姐姐說,父親常在昏睡中喚他的名字,待得清醒,又不肯家人將他的病情如實告訴遠在北方做著將軍夢的兒子。
父親的老朋友海慧法師說,你父親的病不是身因是心因啊!
鶴鳴此刻從父親凝望著他久久不動的雙目中感受到了這一點。思子心切,而這兒子又忤逆了他大半輩子的冀望!將一切冥思、憂慨和痛苦深埋心底,這對他的身體會是怎樣的損害呀!
站在一語不發的父親身邊,鶴鳴猝然感覺:富貴還鄉的那一幕是多麼的滑稽!即便他一身戎裝回家,又怎能討得以懸壺濟世為樂事的父親的歡欣呢!
深深的疚歉,如齒齧火灼,刺痛了鶴鳴的心。頓將原以為榮耀的校牌手冊之類,都收藏起來,那一刻,軍校官階高頭駿馬武牟跟隨,在他眼裏倏然消失了迷人的光環。
那夜,他與鳳梧並肩坐在雲門寺禪房前的石階上,涼風拂麵,月影淡淡。庭前那株四百齡的羅漢鬆如老人夢囈,窸窣作響。
鳳梧撓著光光的頭皮問,幾時歸校?
一隻烏鴉從隔牆飛過來,停在飛翹的簷角上,凝然不動的時候,就像是簷角的飾物。
不去了,鶴鳴把頭仰得更高。他又重複了一句不去了。他看那月亮從雲後悄悄移出來。
鳳梧說,不去了好,軍閥爭地盤子,小兵是賣命的角色。
鶴鳴心裏想,那是的,前期沒等畢業就被趕赴戰場。像你這樣沒根底的,若不是身經百戰,豈能問鼎將軍的座椅!又有多少人能僥幸曆百戰而猶存呢?嘴裏卻說,父親在家裏救治病人,我卻在外麵殺人也可能被殺,想來也是荒唐。
鳳梧連連點頭說,你父親正是這樣想的,所以鬱鬱不樂。
鶴鳴後來說,外出念書,原本也想闖闖世界,不想一輩子困在萍埠這個小城裏。
鳳梧說,一枝一葉都是世界,我也知道你喜歡玩,卻未必善於玩;善於玩的,何處不可玩?何物不好玩?
分手的時候,鳳梧邀他以後得空來下棋,圍棋象棋都可以。鶴鳴答應了,說,我不來,你呆在這裏太寂寞了。鳳梧自幼與他投契,能將他挽留當然高興,卻說,你呆在喧鬧的街鎮上未必就不寂寞。
鶴鳴在門外那棵老樟樹下站定後說,行醫因為不好玩,需要認真,所以難免寂寞。
鶴鳴的父親萬冀三終於沒有熬過那個苦夏,彌留的時候,他從枕下掏出兩個厚厚的毛邊本傳交給兒子,那是他幾十年的醫案心得以及幾個祖傳的效驗如神的偏方。
他托捏著兒子的手,久久沒有鬆開。鶴鳴的眼裏頓時湧滿淚水。
父親的眼光眈迷著,忽然出現一縷焦慮。鶴鳴心中嗚咽,道,爹,你放心,這份祖業不會辱沒在我手裏。
父親搖頭,眼光費力地偏過去找尋。鶴鳴把七八歲的小堂弟少林推到前麵來,叔叔溺水身亡,嬸子改嫁,父親沒讓她把兒子帶走,少林兩歲起就來到伯父家生活。
少林挨過來,怯怯地叫了聲,大爸。
父親捏了捏他的小手,目光仍在思索,忽然道,箱子,樟木箱子。
母親頓悟,帶鶴鳴從裏間閣樓上搬來一隻暗紅色的小箱子,打開後,裏頭是一枚枚包得很仔細的白銅錢。
父親告訴他,這也是祖傳。還不知道是哪一代傳下來的,好生收撿就是了。
交代完這一切,父親的目光變得十分平和,就這樣整整一天沒再開言,直到夜晚九時許溘然長逝。
取代萬冀三坐堂問診的順理成章是萬鶴鳴。
鶴鳴性好動,一個月倒有半個月在外頭遊醫,足跡當然不局限在小城之內。或是因為年輕好學而且下藥膽大的緣故,常來萬氏醫寓看病的人感覺,吃他的藥比先前吃老萬醫生的藥,見效快、也更鞏固,他的醫名便播揚得很快,來看病的人不曾稍減。
海慧法師感喟道,你先人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那日他對小樟木箱裏的白銅錢產生了興趣,打開來細細觀賞比較,發現這麼多銅錢雖然都標有“重寶”或“通寶”字樣,卻每一枚都不一樣,有的甚至鑄有蟠龍或其他飛禽走獸的圖案。
越看越有興味,心中驀然撞入一個想法:這是不是像郵票一樣連張成套的呢的?
詢之鳳梧,鳳梧也不在行,卻叮囑他不要輕易示人,免得引起他人的覬覦之心。鳳梧說,年歲久了,沒準就是寶貝呢!
鶴鳴點頭稱是,從此行醫之中,也留意古錢的搜羅。每搜到一枚,必定拿給好朋友鳳梧看看。他高興,鳳梧便也高興。
時間長了,零零碎碎地,便也搜羅了不少。
1930年的一個春日,萬氏醫寓門前果然馳來一匹高頭駿馬、後麵跟著兩個武牟。為首的這人一身黃澄澄的軍服,腰間紮一條幾闊的皮帶,濃眉大眼,幾多英武。
聽來者喚自己的名字,萬鶴鳴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聽走了神,這不正是曾在夢中見過的自己嗎!
我是佑安哪,周佑安,莫非就不認識了?!
萬鶴鳴這才恍然,來人正是自己在軍官學校的同窗半載的同學,不僅同窗,而且同桌同宿舍。若說那半年光景,萬鶴鳴結識了什麼好朋友,那就是周佑安了。記得返家以後,相互還通了兩封信,以後幾年便音訊杳然,彼此不通消息。幾年不見,他周佑安倒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軍官了!
周佑安勒著馬韁,那馬原地轉著圈子。
下來吧,佑安。萬鶴鳴微笑道。
周佑安四下裏看看,忽然有幾分羞赧,低聲道,攙我一把吧,我的腿不大好使。
萬鶴鳴把手裏的戥子交給既是堂弟又是徒弟的少林,正欲來攙,周佑安的兩個衛士已經翻身落馬,搶先把他攙了下來。周佑安把衛士的手甩開,搭著萬鶴鳴的臂膀道,在這裏,我可就隻有靠你了,老同學。他隻挪了一步,萬鶴鳴便感覺他的左腿很不得勁。迎到屋裏,洗了手臉以後,萬鶴鳴擺酒待客。周佑安喜歡飲酒,萬鶴鳴記得在學校的時候,他床下總擺著酒瓶子,時不時偷偷飲兩口。周佑安這時卻抿得很小心,說是有一次戰前在營房裏飲酒,恰被代班的值日長官看見,當眾挨了兩巴掌,從那以後,酒量大減,甚至喝不喝都無所謂了。萬鶴鳴說,那是情緒緊張的緣故,到了我這裏,遠離硝煙,你可以放肆一下。
周佑安朗聲笑道,那是,那是,老同學麼,賓至如歸。
周佑安為人爽直,這是一跟他接觸就能感受到的。他盯著萬鶴鳴說,那時在學校,你文課強我一碼,我武課略勝一籌。當時我想,日後若有什麼爭風吃醋,總少不了在你我兩人之間。到了部隊上,那才感覺,若是你我兩人搭檔,雖然未必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卻也可以運籌帷幄、牢不可破。良師固然難得,益友亦複難求啊!這種感受,在戰場上體會得尤其深刻!
鶴鳴很為他的真誠所感動,頻頻夾菜勸酒。
兩個衛士一路饑餓累乏,狼吞虎咽吃下兩大碗飯,已到裏間躺下了。
鶴鳴機敏,見他不提傷腿的事,也不率先提起,隻揀一些尚有印象的同學,問他後來的故事。
佑安說,在校一團和氣,畢業以後,各自懷著不同的企圖,作了不同的投靠,軍人發跡揚名,豈能離開戰場,血肉翻飛,硝煙彌漫,同學間兵戎相見,那也是不免的。
鶴鳴問,你畢業以後,在哪個部下?
佑安歎了一口氣道,我倒是一開始就在唐生智部下任見習排長,僥幸連打幾個勝仗,一年之內,連升四級。要不是馬鴻逵那小子從中搗鬼,我們何以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鶴鳴問,馬鴻逵是不是西北軍閥“三馬之一”,原先在學校聽說過他的名字。
佑安恨道,不是他是誰!去年12月,唐生智聯合韓複榘、石友三的支持,又怕馬中途變卦,派了一旅人馬開往徐州。馬鴻逵表麵答應韓的要求,暗中卻向蔣介石報告了一切,並且條陳應付之方。蔣得到馬的報告,一麵設法穩住韓複榘,一麵急調大軍進攻我唐生智。韓見局勢不利,做了縮頭烏龜,轉而助蔣反唐。我們四麵受敵,寡不敵眾啊……這條腿就是撤退的時候在蕩子河邊掛的彩。那一仗,打得真是慘烈,我的一個副官腦殼被削去半拉,腸子都流出來了,一隻眼睛居然還會動……
佑安一感傷,嗓子眼發堵,眼圈兒也紅了。
鶴鳴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安慰道,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大難不死,那就是福氣呢!
佑安連連搖頭說,以前一直都是贏贏贏,一輸就輸得這麼慘,稱得是全軍覆沒,心裏頭哪能接受,兩個月來一闔眼就是槍炮轟隆的,滿腦子噩夢。
直到撤席離桌,佑安的情緒都沒好起來。他倚在一張躺椅上,燃了一支紙煙,又伸出手去,捶捶左腿。
鶴鳴這才道,讓我看看。
鶴鳴過來,小心解開他的綁腿。這才發現,為上藥方便,他已剪去了一截褲腿,卻偏又裹著厚實的綁腿以維係軍人的威嚴。鶴鳴覷見,解開綁腿的刹那,佑安的神態有些忸怩不安。
創口麵積頗大,盡管看得出敷過不少藥,仍遏製不住肌肉組織的潰敗,怪味撲鼻。
骨頭傷著了沒有?鶴鳴問。
誰知道呢!有的說傷著了,有的說沒傷著,醫生也看過不少了,總不見好。佑安神情沮喪。
鶴鳴叫少林端來器械,把一層黑糊糊混合著膿血的膏藥仔細刮去,又細細清洗。佑安疼得冒汗,卻咬緊牙關沒吱聲。鶴鳴直起腰來的時候,額頭上的汗水也撲簌簌滴落下來。
佑安問,怎麼樣?
鶴鳴沉吟道,發展下去,你這條腿就不保了。
那可怎麼行!沒有這條腿我寧可死!我不能讓那些昔日嫉妒我的人看我的笑話奚落我。佑安的嗓音忽然憤怒起來。
鶴鳴說,我會盡力,但你必須配合。
佑安如同遇救一般,說,隻要能治好,你需要我怎麼配合都行。我千裏迢迢來尋你,一是同學情誼,二是認定你棄武從醫以後肯定行,在學校我就認準了你的聰明,那是學什麼就會精什麼的。
鶴鳴淡淡道,佑安你學會了恭維人。
佑安辯白道,那是心裏話,決非恭維。他說他生來討厭隻會說好聽話的人。他的副官就是常與他的意見相左,那是個聰明人,所以他喜歡用他。可惜他已經飲命沙場。
鶴鳴拿了一條大短褲命他換上,綁腿之類,統統不能再用。佑安愣了一愣,說,好吧,入鄉隨俗,一副軍人行頭全都不用了!說著取軍帽,鬆皮帶,脫軍衣軍褲。
鶴鳴見他光著臂膀,有一身很結實的肌肉,不由得讚了一句。你不著軍衣,同樣威武。佑安得意地曲臂,挽起一坨肉道,打沙袋、吊單杠,我可是從來就沒有停過。鶴鳴給他敷了早調好的解毒化瘀膏,又擬了仙方活命飲加減的方子,叫少林去撿藥。外敷內服,效果會好些快些。佑安說,你自己配個中藥房就更方便了。鶴鳴說,那需要人手也需要房子。
很快的,少林捏著方子回來了,說是缺一味炙穿山甲,問撿還是不撿。
鶴鳴說,山甲是一味活血透膿的主藥,缺了不好。一時又無法覓到,便隻有另換一味令他撿了來。既然部隊已經潰散,還留兩個衛士何用!望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衛上,再看看自己一身百姓打扮,周佑安頗覺尷尬,遂叫兩人把短槍留下,各散50塊大洋,回家去吧。兩個衛士戀戀的一副神情。周佑安黯然道,去吧去吧,若是我以後出山了,再招你兩人回來就是。兩人說,到了那麼一天,長官務必寫信來,灑淚作揖而別。為怕佑安寂寞,鶴鳴將書箱提出來由他翻看。佑安隻挑了一部《三國》,說,現在看書,已沒有先前那麼濃的興致了。又問,下棋怎樣?兩人都不大會下圍棋,於是下象棋。佑安的象棋下得好,運思縝密詭詐,或先發製人,或後發製人;或攻勢淩厲、咄咄逼人;或柔中有剛,綿裏藏針。幾個回合下來,輸家都是他萬鶴鳴。下棋當中,少不得來一兩個病人打攪,佑安興致未斷,急得在一旁擂拳道,快些,快些,急驚風偏遇到一個慢郎中!
後來,鶴鳴說,我要介紹一個人來跟你下棋,那可是下得既好,又有時間來陪你。佑安忙問,誰,快把他叫來玩玩,也省得我耽誤你看病。鶴鳴告訴他,這人原是他的小學同學,如今出家做了和尚,說著修書一封,交少林去雲門寺遞交給鳳梧,叮囑他遞書時最好別叫他人看見。
第二天,鳳梧襲一身麻衣緊束來了。
鶴鳴從中簡略地做了介紹。佑安早已將紅黑二子布好,催他下棋。第一盤,或是客氣,或是拘謹,鳳梧與他下和。第二盤,盡管佑安起先攻勢迅捷,卻沒提防連連失子,一盤棋才剛下一半卻也損傷過半,而對方卻陣容儼然,鐵壁一般穩固。佑安隻有告輸。第三盤,佑安換了一個路數,周密設防,謹慎進攻,一子舉後,久久不落,一盤棋足足下了個把鍾點,又輸了。
鳳梧起身的時候說了一句並非揶揄的話,到底是兵家出身,殺勢旺得很呢。
鶴鳴叫傭人將鍋用熱水涮盡,用素油給鳳梧另炒了幾個素菜,留他吃中飯。分桌吃飯的時候,佑安說,遠離了山寺廟門,吃一頓葷的又怎樣!我可是一天不吃肉就要頭昏眼花的。
鳳梧笑一笑,並不惱。
一離飯桌,佑安就拽著鳳梧繼續下棋。幾盤下來,和了一盤,其餘皆是佑安做輸家。鳳梧說是時間不早,起身要去。佑安哪裏肯放,說是贏了你就拔腿就跑走,留我在這裏品嚐窩囊的滋味不是!鳳梧笑道,那我就輸一盤給你再走。佑安說,不行,我要你實實在在下,你有意輸我,那比打我兩耳光還難受。鶴鳴從旁說,最好是再和一盤。佑安仍說不行。
鶴鳴說,輸不行,贏不行,和還是不行,那你要什麼?
佑安啞然失笑,說,我承認不是他的對手,就是要在他的棋中學點東西呢!
鶴鳴說,那就改日吧,回去晚了,他就敲不開那扇門了。鶴鳴知道,海慧法師對僧徒們是很嚴厲的,海慧和尚是雲門寺的現任住持。
佑安隻有作罷,叮囑他以後抽空多來。說,我若不是腿不方便,就去上門找你了。
鶴鳴給鳳悟裝了一小袋糯米粑,這是他喜歡的,把他一直送出巷子口。
鳳悟說,那個人雖然粗率些,卻有些真性情,很好玩的。
鶴鳴說,佑安耿直可交,人也聰明,見識又廣,你來聽他扯扯閑篇,會有意思的。
鳳悟歎了一口氣說,既入山門,出入就不會十分方便了。
一直望著鳳悟的背影消失在孤零零矗幾棵白楊樹的大路盡頭,鶴鳴這才返家。
晚飯後,鶴鳴叫傭人置兩把躺椅在後院,與佑安相鄰倚著,佑安抽煙,他呷茶。佑安仰頭數了幾顆天上的星子,說,好久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悠閑了。
牆角有幾棵任意灑種的向日葵,已有瘦瘦的莖,嫩嫩的葉。一隻貓很溫順地伏在牆頭。聽得見小河那邊,琤琮地流響。
鶴鳴說,好生調養吧,傷筋動骨一百天哪,你這筋骨,多少是傷著了點。
佑安說,我在這裏倒沒什麼,隻是老婆若沒收到我的信,會以為我戰死了呢。
鶴鳴訝道,你結過婚了?
佑安說,軍人不早點討個老婆生個兒,槍子沒長眼的,那就連個後都留不下了。又問,好像你比我小一歲,怎麼還沒弄個弟媳婦進門,夜間你就忍得住?
鶴鳴說,我是個貪玩的人,以前好像沒準備一輩子留在萍埠的,所以沒找。擋不住說親的,煩人,再說母親姐姐也催,說好了一個,下半年就準備接進門。
佑安問遠不遠,得空的時候他想去瞅兩眼。鶴鳴說不遠,就在城東,答應他腿稍好以後帶他去看看。
我這腿何時能好呢?佑安沒來由地沮喪。
比你這更厲害的我都治好過,鶴鳴說,那是一個殺豬的後生,脾氣死壞,為了一塊砧板與人口角,甚至舉起刀來,結果被人家奪過去在他的腿上連砍五刀,一條腿腫亮了才抬來找我,傷口都生了蛆,也才個把月就好利索了。
鶴鳴一邊說一邊想,應該到山裏去采些鮮草藥來給他熏洗,若同時能逮住一兩隻穿山甲就更好了。
第二日他就帶少林上了雲孤山,晚間才回家,采了五六樣草藥,一邊吃飯一邊就吩咐傭人燒沸水急煎,煎好以後倒在一隻盆裏,細致為他揩洗。足足洗了半個多小時,鶴鳴說,讓蒸騰的藥汽多熏熏是很好的。佑安雙手交叉托著腿腕子說,這一顆子兒哪裏不好打,偏往腿上鑽,弄得一條腿成了累贅。
鶴鳴說,好厲害的一顆爆子,幸好它是打在腿上呢。
草藥夠用了,鶴鳴一心想逮隻穿山甲來,連轉兩天,連影子也沒見著,倒也順便采了些有心去尋卻未必尋得到的中草藥。穿山甲以螞蟻為食,這日在嶺頭看見幾個嚴實的山螞蟻巢穴,便有心細尋。果然在一個洞穴裏看到一隻肥碩的穿山甲,情急中用腳去踩,那隻穿山甲拖著尾巴便跑。看似臃腫笨拙,卻行走得很快。眼看它就要鑽到石縫中,鶴鳴一步飛跨過去,誰料那石塊光滑如洗,鶴鳴猛地一滑,收腳不住,大叫一聲滾下山坡去。坡不高也不陡,卻滿是亂石。鶴鳴當即摔得頭破血流、昏死過去。少林跳將下來,抱著堂哥的頭號啕大哭。有幾個砍柴人聞聲趕了過來,都認得是萬醫生,哪能不救,當下用扁擔紮了個簡易擔架,抬下山去。快進城的時候,鶴鳴醒了,聽說要把他抬到西藥醫院去,就掙紮著要起來。砍柴人勸道,你傷成這樣如何能給自己看病,錢是不用擔心的,我們湊得起。
鶴鳴嘴裏嗚嗚的不肯,少林哭著說,你們就依了他抬回家去吧,他隻要有口氣就能給自己看病的,他哪是擔心付錢呢!
砍柴人隻好把他抬回去,都說,看不出平日蠻和氣蠻文弱的萬醫生是個剛烈性子。
鶴鳴被抬進門的時候,眾人都嚇了一跳,佑安揪住少林問,怎麼了,怎麼了,碰到歹人了?當即就要去取槍。
待得少林說是沒當心摔下了山,萬母哭了起來。佑安急得跪不下站不直。雙手一抱說,老人家莫哭,鶴鳴若有個好歹,我就是你的孝順兒子!
頓時有一圈人的哭聲。
鶴鳴這時躺在地上,蓄足了勁說,別瞎哭了,我難道是跌得死的!他拒不讓人攙扶,費力坐起,勉強站立之後,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佑安連忙援臂托牢,讓他緩緩坐下。
乖巧的少林早已拿來了止血藥給他擦敷。
見沒有什麼危險,外人逐漸散了。
歇了一個時辰,鶴鳴內服了兩粒跌打丸子,緩過勁來說,當時摔昏了,幸好手腳沒斷,隻各處蹭破了點皮。
佑安捏緊他的手問,腦袋瓜子沒問題吧?
鶴鳴晃晃腦袋,說,有點暈,沒大問題的。
佑安說,剛才那一幕著實把我嚇壞了。
鶴鳴歎惜,眼看逮著了那隻穿山甲,卻又跑了,真是可惜!
佑安動了感情,搖著他的手說,老弟,有你這份情義,我這條腿就是沒治了,也無怨無悔呀。說著嗓子便堵住了。
雖說沒大傷,鶴鳴還是躺了兩天,佑安坐在大門外,所有的來訪者都被他擋了駕。來訪者說是與萬醫生如何如何的交情,他就說,既然交情好這幾日就更別來煩他,他見了你不說話不好,一說話又頭疼。
連吃飯佑安也不進來,端著飯碗坐在門外踞坐著。後來人們對鶴鳴說,有你那個同學把門,那可真是水潑不進,針插不進呢!
佑安惟獨放進來過鳳梧。鳳梧頭次來,帶了些蓮子核桃之類。第二次來,提了隻捆紮得很結實的紙盒,一直進到裏屋,這才揭開紙盒蓋子。
赫然一隻穿山甲!
鶴鳴驚問,你怎麼弄來了這個?
鳳梧微笑道,不是佑安要配藥用麼。
鶴鳴說,你就不怕師父看見,把你轟出山門。
鳳梧說,我事先有了這種思想準備。
鶴鳴與佑安這才發現,鳳梧今日穿的是麻布褲,卻是一領藍上衣,頭上還扣了頂帽子,一副非僧非俗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