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麗兩流星(1 / 3)

亮麗兩流星

景浩頭次見到聶楓實在是很偶然也很意外的。

那是1934年的一個春夜,大光明影院新上映《荒江怨》。天平說,裏頭有個演童妹的角色,眼角眉梢都是戲,一張臉也生得很精致很動人。景浩笑他:“你是對她的臉有興趣才來看第二場的!”又問他演童妹的演員是誰。天平說不記得了,反正不是名演員,看第二場就是衝演員表來的。

燈光驟然默淡,白晃晃的銀幕上影綽綽的如同有千百隻飛蛾蠕動。字幕冉冉上升,是一手很流利的魏碑。

演童妹的是聶楓,一時間,景浩和天平都念出了聲。景浩和天平都喜歡看電影,卻對聶楓這個名字很生疏。

場子裏抽香煙和旱煙的都有。煙霧彌漫。景浩左邊一個老先生端著一盞銀亮的水煙槍,吸得吐嚕咕嚕響,一撚紙媒在手裏燃得透紅透亮。

人物出片了,場子裏的騷動聲依然沒有完全消弭,仍有人掀開厚簾子入場。後排原本有兩個空位子,此刻進來了三個姑娘。對了票號以後,姑娘們責令邊上一個漢子起來。那漢子無動於衷。

“起來起來請起來!”盡管後麵著一請字,卻是一聲比一聲高。

那漢子索性雙手一抱道:“不起來又怎樣?”

景浩恐怕姑娘們會吃虧,便轉身去說那漢子:“各就其位,這是影院的一般規矩,又有什麼可爭的呢!”

那漢子也不言語,隻狠狠剜了景浩一眼,倏地伸手猛地擒住了景浩的衣領。天平正欲相幫,三個姑娘中一個穿皮夾克的對著那漢子的手突然劈了一掌。那漢子轉臉來對付這姑娘,一時間就亂起來。

一個姑娘叫道:“快去給老虎團打電話。”

也有說叫警察的。

那漢子看來終有些害怕,待得影院老板趕來時,他已趁著黑暗悻悻地走了。

老板原來認識這幾個姑娘,彎下腰去喚道:“聶小姐,何不到後樓包廂去坐。”穿皮夾克的姑娘說:“我不慣在那小格子裏坐,不去。”旁邊的姑娘說:“聶楓你去吧!”

景浩一愣,待老板走後,便返身去看。這人也叫聶楓?一眼兩眼沒看清,又不便頻頻回頭,便低語告訴天平。

天平馬馬虎虎一回頭,說:“同名同姓的總有,我就在《時報》上看到一個作者也叫天平呢。”

飾童妹的聶楓出場了,果然清秀標致。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演的是一個富家侍女,被兩個公子同時看中,自知命運不濟,若輕易委身難免不被玩弄,所以在兩人之中機智周旋,還需在老爺太太麵前靈巧敷衍,卻又終於在二公子的信誓旦旦和情意綿綿之中付出了真情。結局是悲劇性的,二公子被大公子唆使人殘害,童妹被視作禍水在一個風雪之夜逐出大門。後排的三個姑娘,每當童妹出場便有一番小聲的嬉笑議論。景浩聽在耳裏,猜定身後的聶楓就是影中的童妹。電影放完的時候,銀幕上飛舞著千百隻飛蛾子。有人對著愈來愈淡的童妹影像粗鄙地叫道:“傻蛋才放她走!”三個姑娘這時匆匆起身離座。景浩拽了天平一下,兩人緊跟出來。屋外細雨紛飛。一根電杆斜斜地戳在水窪裏,燈泡晃晃蕩蕩,雨絲伴隨著燈光旋轉。

三個姑娘站在闊闊的屋簷下,不知是等人還是等車。瑟縮的黃包車夫躬著腰討好地湊上前來,三個並不理會。

在這個大城市裏,穿皮夾克的姑娘是很少的,此刻她把雙手斜插在口袋裏,鬆鬆的發辮堆在腦後,一條馬褲挺括,再下是一雙走起路來鏗然有聲的高筒靴子。

景浩迷怔怔地看著她修長挺立的背影,喃喃說:“倒像是一個可以橫戈躍馬的巾幗英雄呢。”

天平趨前一步問:“請問小姐也叫聶楓麼?”

她驀然回頭,臉上依然是冷冷的,不是警惕而是高傲。

憑著寫生素描練出來的銳眼,景浩認準了眼前這個穿皮夾克的姑娘就是《荒江怨》裏的童妹,盡管乍看上去氣質迥異。景浩一時有些激動。

那姑娘似乎也認景浩是那個幫襯了她們的小夥子,咧嘴笑笑,正想說句什麼,猛然一聲脆脆的喇叭,一輛烏龜狀的黑色轎車笨實而又快速地駛過來,激濺的水花驚得路人紛紛退避。

“來了來了!”姑娘們歡跳著下去。

車廂裏鑽出個軍人來,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姑娘們愛叫不聽地抱怨著,轉眼間全鑽了進去。

景浩動情地緊步跑下台階叫道:“我是國立藝專的景浩!”

沒待他走近,那烏龜車已嗖然駛遠。

第三天,天平就把聶楓的地址弄到了手。他謊稱是《新新報》的記者,把電話打到華興影戲公司,那邊很利索地就告訴了他:順浦路20號。

前晚看罷電影,天平就睡在景浩家裏。談到後來,景浩說無論如何想同這個演員麵談一次,他覺得她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這不單單是因為她演技好。天平是景浩的至交,因家貧,輟學以後在一家報館的印刷廠工作,業餘跟著景浩學畫。朋友既然有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天平焉能不助。影戲公司為避免歹人的騷擾,有對年輕女演員住址保密的義務,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功夫,天平認為這是他們有求於報紙做廣告的緣故。

這天下午尋到順浦路20號。

隔著木柵叫了幾聲,裏頭出來一個中年婦女,腰上攔了一塊黑底碎花圍裙,女傭模樣。她說聶楓出去一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景浩失望道:“我還以為她睡午覺剛起來呢!”

聽他這麼一說,女傭問:“你們同聶小姐認識?”

天平趕緊謊稱:“當然認識,約好了今天下午來的,沒想到卻走了。”

女傭說:“既然這樣,也許再延一刻就回來了,進來坐著等吧。”說著下了柵門上的鎖。

進得屋來,景浩頓然感覺,這屋子裏的裝飾依然標明著一種身份、一份價值,盡管顯露出陳舊,卻沒有完全黯淡。

坐在客廳裏,左麵是一隻壁爐,零落幾塊燒了一半而熄滅的柴柈子。右麵是一幅很闊的仿古宣和式立軸,明人花鳥寫意;一副對子隸帶篆意,寫的是: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

女傭問他們是哪裏的,天平依然說是報館的。沒待他二人發問,她就絮絮地說開了。

聶楓不但功課好,而且好玩好動,什麼舞蹈、踢球、遊泳、射箭、騎自行車,她都有一手。拍第—部影片的時候還沒畢業,父親對她拍電影是既不讚成又不反對,母親卻認為一個女孩子到處拋頭露麵當演員,有辱門風。直到她主演的電影《別有洞天》上演,或許是因電影賣座很盛,評價很高,母親也沒了疾言厲色,隻說:“一個姑娘家,到底是在屋裏學些詩書琴畫才好。”

景浩忙插問:“她懂畫麼?”

女傭說:“怎麼不懂,她屋裏有幾幅畫就是她自己做的。”說著居然放下手裏的針線,領他二人到聶楓臥室來看。

不算大的一間居室,一隻書櫥,一張寫字桌,梳妝台上有新式化妝品,臥床上有書有毛衣也有球拍。牆上有幾幅很隨意貼上去的水墨,筆法稚嫩卻大膽,這就是她自己的作品。

女傭興致頗高,四處指點。景浩心想,這個傭人倒灑脫,也不管生人熟人,介紹起來眉飛色舞。

回返客廳,天平問:“聶小姐可曾婚配?”

女傭歎了一口氣說:“說起這件事來,她是逆了父母的意了。她父親的朋友給她介紹了一個小開,在英國人開的洋行裏做事,鄉下有田產糧棧,城裏有房產店麵。她們結識也有一段時日,卻又同老虎團的一個年輕軍官戀得火熾巴拉的,都訂了婚了,把她母親氣得病了一場呢!她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她不轉,這也是沒奈何的事。”

老虎團的軍官多半畢業於陸軍軍官學校。北伐之中,老虎團兵強勢銳,在浙皖一帶攻城略地,軍威遠播,各方紛紛響應歸順。南京、上海一線的守敵,聞風喪膽,倉皇渡江北逃。兵不血刃而駐城,使老虎團有口皆碑。團裏的青年軍官頓時成了頗受新潮思想影響的女學生企望的對象。盡管時間一久,人馬調換已多,但說到老虎團,依然少不了欣羨。景浩心想,聶小姐既然讀書的時候就是一個不受拘束的女子,擇偶選婿而不拘成格,就是可以想象的了。聽說她已婚配,景浩心裏沒來由地悠悠一墜。

他們在廂房裏正說著活,院子外頭有人邊開門邊叫道:“舅娘,誰來了?”

正是聶楓。

她大概遛狗去了,腳邊滾著一隻搖頭擺尾,長毛若披的白色哈巴狗。聽舅娘說是她的朋友,她便偏了頭仔細盯著客人看,然後噗嗤一聲笑道:“你們倒會找!”

景浩看她,今日沒穿皮夾克,一件果綠色的春秋裝,外麵套一件茄色馬甲。烏發雲朵一般盤在頭上,沒有前晚見著的英武,卻又多了一層嫵媚。尤其是那對墨黑發亮的眼珠子,既嬌俏,又警醒,更機靈,雖是漫不經意地流轉,卻像是要把人的五髒六腑都勾攝過去。

不經意之間,景浩的臉上便覺得有些熱灼起來。他說:“我是國產藝專的景浩。”

“那天晚上,你不是已經自我介紹了麼!”她嘴角滑過一絲哂笑。“那是汽車開的時候,你聽見了?”景浩有一分欣喜。那個也許是舅娘兼女傭的女人就問:“不是講你們是報館的麼?”景浩不大好意思地解釋,天平在報館印刷廠做事。聶楓說:“舅娘,沒你的事了。你到鴻祥去看看,我的兩套春秋裙怎麼樣了,跟老板說一說,隔日就要用的。”

她舅娘應聲去了。

聶楓接著對景浩說:“你一說,我對你的名字就有印象了。早些時候,吃罷晚飯我就到你們校園去散散步、打打球、看看櫥窗畫展。我記得你的畫總是比較多。我記得你畫過一幅動物畫,好像是三隻老虎,而以前你的畫總是人物的居多,是不是?”

難為她的心思這般細致!景浩興奮了,說:“那是大前年吧,全國第一屆美展之後,張善子、張大千兩兄弟,代表中國美術界,雙雙赴日參加國際畫展。回國以後,張善子來藝專講學,我就畫一張《三虎圖》,想博他一粲呢!你可知道,張善子的虎畫得極好。”

聶楓說:“知道的,他不是用《西廂記》裏的十二句豔詞,合畫了十二張虎圖,取名《十二金釵圖》以諷世麼!”“是的,”景浩沒料到聶小姐對畫界的情況這麼熟悉,心裏越發高興了,“他的老師曾農髯先生觀看《十二金釵圖》以後,也驚喜於色,專為這畫題了詞呢。據說,今年,張善子和張大千又在北平舉行畫展,張善子準備了一幅《黃山神虎》圖,是一隻丈二巨虎呢!若能北上看看就好了。”聶楓微微一笑說:“去趟北平,這也沒什麼難的。”又問:“你那張《三虎圖》,張先生注意到沒有呢?”景浩躊躇不語,天平代答:“張先生聽說這是他的第一張虎圖,而且沒有草稿,連說了兩句後生可畏。”

景浩說:“後來有人勸我,何不就著這勢頭,把虎畫下去,做個張善子第二呢。我想,為什麼要把我做第二呢,做不了第一的那條路我不走。”

聶楓咯咯地笑起來,欣賞地點點頭。兩人頓然就覺得距離近了起來。

一個月不到,景浩就收到一份粉紅色底子的結婚請柬,聶楓和張通寶的婚禮定在大華飯店舉行。天平也同時收到了這樣一份請柬,兩人都為她顯貴之身卻不忘一麵之交的窮朋友而高興。

那天,他們把一份薄禮送上台麵,那個管禮品登記的司儀眉頭一蹙,把兩人的請柬看了又看,又在兩人臉上睃了又睃,不大客氣地問:“請問兩位在哪裏公幹哪?”

景浩頓有不悅,也沒好聲氣地答:“藝專。”

那人嘿嘿一笑說:“藝專?藝專不是一個沒錢的地方吧?”

景浩不再答理,扭頭就走,天平跟過來。到樓梯口,天平說:“這樣走了不好吧,料得這個勢利眼也不是聶小姐家裏的人。”

景浩想了想,還是進來了。是呀,連聶小姐的麵都沒見著呢,哪能負氣就走。兩人擇了一張桌子坐下。這張桌子的客人大都互不相識,景浩略覺心安。

開始上菜了,杯盤相碰,人氣嘈雜。

舉杯篩酒的時候,新娘和新郎攜手入廳,頃刻間群起鼓掌歡呼,氣氛異常的濃烈。景浩引頸相望,但見聶楓一襲白色長裙曳地,烏發高聳,簪金佩玉;美目流盼,光彩照人。那種儀態萬方的高雅,任是男人女人,都要為之心折。景浩和天平也情不自禁地隨眾人一道鼓起掌來。

酒席間,隨著新娘新郎輪桌把盞敬酒,高潮時起。景浩來了興致,掏出一個藍皮本子,刷刷地畫著速寫。

新婚夫婦轉到這一桌來的時候,聶楓含笑道了一聲:“來了,請多吃菜。”並給她丈夫介紹道:“這是畫家,藝專的高材生。”

她丈夫張通寶頷首一笑:“你認識的人,都是搞藝術的。”

景浩看這個老虎團的年輕軍官,今日沒著戎服,卻是一套西服。一條紅格領帶係在略顯粗壯的脖頸上,給人一種被束縛住了的不自在的感覺。

一頓飯吃了兩個鍾點才漸漸收場,撤了桌子便是舞池,矮台上的樂隊早已換了曲子,有一些興致濃厚的,已經成雙著對地翩翩起舞。

景浩和天平兩人坐在一旁觀看。但見那個張通寶早已淹沒在紅男綠女之中,惟有聶楓,才在這頭沉潛,又在那頭浮起來,宛如一根紅線或一支梭子,把全場的人都穿織起來了。

一團白雲飄了過來。聶楓居然援手把景浩拉下了舞池。

搭著她柔軟的腰肢,熏著她身上的香氣,景浩心情頓然十分愉悅。景浩跳舞,是畢業這年同本校一個拉小提琴的女生學的,雖然所學不同科,那個叫張倩的女孩子卻表示出了對美術的興趣,不時拿一些小作品給景浩看。同屆畢業,張倩到杭州找事去了,她是杭州人。走前的一個夜晚,她約景浩在校內的竹園裏盤桓。景浩預感到會發生點什麼事情,最終卻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到杭州去以後來過一封信,很簡短,隻說找合適的事做不易,也不知道她到底找到沒有。

“小畫家,”聶楓居然這樣稱呼他,“你的舞跳得不錯嘛,在學校學的?”他點點頭。這一刻,他倏然感覺,畢業不應是學畫的結束,而應該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應該攻而不輟,日有所進。景浩,他心裏說,這大半年來你是有些蹉跎了呢。在這麼一個怡情適性的夜晚,他的情緒洋溢起來、亢奮起來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是這個聶小姐而不是他的老師給了他這樣一種生氣勃發的充實感,難道僅僅因為他對她一見傾心?參加聶楓的婚宴回來,就有人告訴他,蔡先生叫他返校後務必去一趟。蔡行政管理早年在東京太平洋美術學校就讀,他的同輩同學陸續成了國內知名氣繪畫大家,蔡先生卻因傾全力於素描及油畫的教學,作品不多,畫界之外聲名難顯。劉海粟、李超士、吳昌碩等人都認為他功底精深,應該多畫,他聽罷總是微微一笑說:“教與畫,難得兩兼啊,若能多教出一些畫家,不是勝似我一人揚名麼。”

景浩就是蔡先生的得意學生。

景浩畢業後一時沒個合適的去處,蔡先生不忍他棄了繪畫另謀出路,執意把他留在學校。蔡先生說,留在學校雖然清貧些,那一層藝術空氣,總還是時時能夠呼吸到的。景浩對先生的關心滿懷感激。

一路走一路想,先生是不是給自己找到了什麼事做呢?閑散了一段時間,景浩不安,先生也不安呢。

蔡先生的屋前,有一個總是收拾得精致悅目的園子。四時花卉,輪間盛開。此時已是四月,一株山茶仍在怒放。

景浩進來的時候,先生正在給一缽盆景修剪。他當即放下剪子告訴景浩,剛聯係到一批活計,是給一家外國人公司批量製作的工藝美術,潤資較高,問他願不願做。

景浩撿幾份圖案看了,知道並不難,這種活計是不容易尋的,先生還不曉得費了幾多心思呢,心裏頓時充滿了感激,說:“可以呢。”

先生說,這批活計幾乎與創造沒有關係,就權且看做是線條的練習,得了潤資可以補益創作。

一個多月,景浩幾乎足不出戶,除了做活,夜間也揀成熟的構思,畫上一兩個小時。

這天,天平捎來聶小姐的電話,問他這麼長時間為何不去玩玩。景浩頓時有些感動。這段時間,他心中何曾忘卻過她那活潑的倩影。幾次想給她家裏撥個電話,但想到接電話的很可能是那個年輕的軍官張通寶,心裏就沒了趣味。他不能讓聶小姐更不能讓她那個男人看輕他,即使一時不能畫業大進也該變得稍稍富裕些再去見她。

因為懷有這種心思,他就對天平說:“你給我回個電話,就講我正在做事,等手頭空下來就去看她。”

這天,景浩正埋頭在屋裏做事,身後忽然有個脆脆的聲音:“你就住在這裏呀,倒是叫我好找!”

聶楓居然尋上門來了!

滿屋淩亂的字畫,景浩手忙腳亂地收拾,騰出床來讓她坐,他說他實在沒料到她會主動上門。“不歡迎麼?”“怎會不歡迎呢?”他怔怔地望著她,他喜歡她的聲音、她的扮相、她的神態和氣質。

她說:“叫你去你不去,所以我就來了。”

他說,先生給他聯係了一些事做,一個多月閉門不出了。

聶小姐彎彎身子看看他擱下的活計,一張臉頓時沒了笑容:“這就是你要做的事呀!而且一做就是個把月虧你耐得煩!”

景浩臉上,頓時熱辣辣的。他說:“就是這種事,也不是很容易尋的。”

聶楓仍舊搖頭:“你的那個先生,就是這樣關心你的麼,不就是為了掙幾個錢麼,缺幾個錢,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景浩直言:“我還沒這個勇氣向你開口,況且……”

“什麼況且!”她打斷他,“收起你那點男人的自尊吧,我聶楓雖沒有萬貫家財,也不是劫富濟貧的女俠,可對真心實意的朋友卻從來不吝嗇的!”

雖然被她搶白,景浩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痛快,他掀開布簾子給她看:“我哪裏會放棄我的追求呢,做這些事,不過是以俗養雅罷了。”

聶楓看時,那裏架著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畫:春日的校園一角,有幾個晨讀的少女側影,調子很安謐。聶楓高興道:“你就應該多畫西洋畫,國畫大師也忒多了些,超過不易。”

景浩說,論講他也更偏愛油畫,但也不想廢置國畫,一則可以兼融其所長,二則畫國畫的材料可以隨便些。

聶楓笑道,說到底還是缺錢。

兩人出了門,在校園裏漫步。在那片靜謐的竹園裏,聶楓居然挽住了他的臂膀。這條小徑曲折不平,她怕跌倒。她有些羞澀,說懷孕了。景浩這才注意到,她腹部有些顯眼。

他問她,還會當演員麼?她搖頭。他奇怪,說,“為什麼不?你演得多好呀!”

她反問:“我其他事就做不好麼?”

他追問:“是你男人反對你演電影麼?”

“在這種地方,不要提到他,好不好?”她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

這時候,夕陽已然隱匿,天上舒卷的白雲,一朵一朵被夕陽濡染得金黃透亮。竹篁間頓時流動著悅目的橘黃,好像在積聚著燃燒的力量,枝葉間隱約似有金屬的鏗鏘。

聶楓伸出雙臂叫:“景浩,你就把這顏色和聲音畫出來,有多美!”

沒提防一腳踩偏,險些跌倒,景浩援臂抱住了她。她那柔軟而富有生命活力的肢體,給了他一份激動,一份憬悟,一份遐思。

她卻像沒事一樣,從容立起身子來繼續說:“不管怎麼講,景浩,你得給我把它畫出來。”

她的話音裏分明有著嬌嗔的意味,景浩喜歡這一份嬌嗔而不喜歡她居高臨下地稱他做小弟弟。

她說她要回去了,景浩說隨便在這裏吃點吧。她想了想說,沒跟那個人打招呼,他會不高興的。既然如此,景浩當然不便勉強。

回到宿舍,仰在床上,想到聶楓今日說到“真心實意的朋友”,她應該就是這樣看他的吧?又想到竹園裏漫步的那一幕,不由得心潮激蕩,翻身起來,繼續塗那幅《春日少女》圖,一直畫到深夜也毫無倦意。

這天下午,景浩拿著聶楓那日留給他的地址來到昌衡路101號。見他進來,聶楓十分驚喜。

“你住到這邊來,父母親那邊可就要冷清多了。”景浩打量著屋子說。

“是呀,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結了婚,原本父母親又是最喜歡我的。我說住那邊吃飯也方便,我舅娘燒得一手好菜,可是張通寶那家夥不同意,他講住那邊也有不方便之處。”

她坐下以後又說:“還是不要結婚的好,一個人有多自由自在!”

景浩想了想說:“你是結了婚了,沒嚐過結婚這種滋味的人,又有誰會相信已婚者的勸說,而放棄結婚呢。”

聶楓驚訝道:“這種話,倒不像是一個沒結過婚的小弟弟說得出來的!”

景浩既高興又沮喪:“你幹嘛老叫人家小弟弟呢!”

她睜大眼看著他,冷不防摟著他的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說:“以後不叫你小弟弟,行了吧?”

景浩再也隱忍不住,就在她鬆手的刹那,倏然伸手緊緊擁抱了她,嘴裏含糊地喃喃:“我愛你,楓……那晚第一麵……我就愛上你了……這段時間,我時時都想來看你……”她捉住他的雙手,用光潔的額頭抵住他的額頭,歎息道:“你,為什麼要捅破這層紙呢?”“為什麼不!”景浩的眼裏燃燒著激情,“你知道我昨晚完成一幅畫的時候最渴望的是什麼,不是雞蛋牛奶麵包,甚至也不是朋友的稱讚先生的鼓勵,而是你!隻要你靜靜地站在那,輕輕地說一聲:‘畫得好快呀’,我就心滿意足,精力無窮!”他的麵頰如同不勝酒力一般殷紅,連嗓音也因燃燒起激情而顯得嘎啞。“你愛我什麼呀,你這個小傻瓜!”“愛你的一切,你的聲音,你的眼神,你的風姿,你的氣質,你的舉手投足,你的一顰一笑,你的所有所有的優點和缺點。”

她哧哧笑了:“你若發現我所有所有的缺點以後,隻怕恨都恨不過來了,還會愛呀!”

“你若不相信我,你就把你的缺點在短時期內都表現出來吧,你會看到,迎接它們的仍然是一顆矢誌不渝的愛心。”他把頭顱埋在她的胸間,久久不肯抬起。

她雙手托起他的下巴,吻了吻他,放開他,然後輕輕地喟歎一聲。他說,他不要聽她的歎息,他要看她永遠的笑靨。她微笑道,那怎麼可能呢。他說這沒有什麼不可能,他就要竭力使她永遠愉快。

“隻要我一直在你身邊,我就能夠。”說這話時他的麵頰再度燃燒起來。

她說:“你看《荒江怨》裏的我,我可是個悲苦的形象啊。”

他想了想說:“你在那個風雪之夜出走,遇上了我,然後就演一出續集《荒江喜》。”

“你倒自信!”她靜默了片刻說:“隻怕以後演電影就難了。”她輕撫著肚子,搖頭。

“生了孩子以後,請個女傭,總還能抽出身子的吧。”

“他不大樂意呢。在這一點上,他同我母親倒合拍,不喜歡我做演員。我呢,就覺得演戲好玩,即使不演電影罷,但總得與藝術結緣,我天生是個好玩好動的性格。”

這時,她站起道:“他回來了。”她下意識地理理頭發。

張通寶進來了,一身戎服,景浩覺得他著軍衣原本是很神氣的。張通寶見了他,隻一愣,即刻就認出他來了,摘下帽子一揚:“請坐。”

他從一隻金晃晃的煙盒裏彈出兩支短粗的雪茄來。景浩平素不吸煙,卻接了。閑聊了幾句,景浩要走,張通寶卻硬留他吃飯。

聶楓自己下廚。她說在城郊雇了個女傭,很能幹的,這幾日女傭的孩子出疹子便回家照料去了。

聶楓隨意弄了幾個菜,看上去爽目,吃起來爽口。景浩不由誇道:“沒想到聶小姐還會燒菜!”

聶楓道:“我爸爸看重口福,請傭工必請會燒菜的,耳濡目染,所以我也不至於太差。”

張通寶卻說:“你現在不該叫他小姐了,她現在是太太,叫張太太。”

景浩一時有些尷尬。聶楓不服氣道:“叫小姐也沒錯的,我不愛別人叫太太。”“可你現在是太太而不是小姐。”張通寶平平正正地說,一絲兒玩笑的意味也沒有。“我是太太,就不必我下廚做這頓飯吧?”聶楓笑著想把氣氛弄輕鬆些。“你的好朋友來了,你能不做麼?”這話在景浩聽來,就有些別的意味了,景浩岔開話題問:“部隊上的事忙嗎?”

“總歸不像你們那樣輕鬆,畫畫啦,唱唱戲呀,跳跳舞哇,我們榮膺的是保家衛國的重任。”

聶楓說:“那是過去的光榮,這幾年養了多少閑人,躺在烈士的功名簿上享清福,抽大煙、逛窯子,什麼事都出來了……”

“別胡說!”張通寶啪地放下筷子,“打仗流血掉腦殼,不為國家誰幹這個!就是有人趁和平時期享享清福也無可非議,他們流血流汗,他們如果無權享受,誰還有權享受!畫家小老弟,你說呢?”景浩無心同他爭辯,就說:“張……太太說的有些道理。”“好,就衝你這個也不錯,幹了。”張通寶舉杯,一飲而盡,然後等著景浩。

景浩雖然不善飲,卻不願示弱,也一飲而盡。這是烈性老窖,他頓覺喉頭如割,那灼人的感覺瞬間燒到心裏。

“好,是個男子漢!”張通寶又從容篩酒兩杯,先自飲了,杯底朝天盯著他,那目光隱隱含著挑釁。景浩情知自己沒有酒量,卻有一種被激怒的感覺,也一口飲盡。

張通寶說了一個“好”字,再篩。聶楓叫道:“別篩了,他沒酒量。”

張通寶逼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他沒酒量!”仍舊篩滿了。

“我行。”景浩紅頭漲臉道。

終於,三四杯酒下肚之後,景浩醉了,吐了一地。

這時張通寶已經進裏屋躺下了,很快就響起了鼾聲。

聶楓掃去了穢物,擰了一把熱毛巾給景浩揩手臉。感覺到自己的狼狽,景浩羞赧道:“喝酒我不行。”

聶楓情知他受了張通寶的捉弄,憐惜道:“你何苦同他對著來呢。”

景浩瞪圓眼說:“我回去以後就練酒,以後再跟他來。”

話剛說完,又是猝然一嘔,這回全吐在聶楓身上了。

蔡先生轉交的那批活做完以後,景浩得了兩百多塊錢的潤資。他還從未經手過這樣的大數目,將各處的零星借款還掉,還有一百多塊,他就決定回老家九江一趟,然後在九江坐船西行,去三峽寫生,這是他多年的夙願。

行前的這天晚上,約定聶楓來見一麵。因為翌日一早的車,聶楓不可能送他。快十點了,仍不見聶楓露麵,景浩在校門前的街上走了無數個來回。她是不是被張通寶看住了呢?自那次吃了飯以後,景浩又上她家去過兩次,張通寶已經明顯的冷淡他了。

約摸十點半,法國梧桐的陰影下才出現她的身影,她是騎自行車來的。她說她差點要出不來了,幸好部隊突然來電話要張通寶去開會,她才脫身出來。

一進屋,景浩就緊緊擁住了她,說:“如果你不來,我會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真要急死的。他是不是察覺了?”

她搖搖頭說:“凡我晚間外出,他大都要警惕和幹預。可他自己呢,在外頭肯定和別的女人胡三黏四,至於上沒上過妓院,我還說不定。”她的語調顯出了悲愴:“原先我媽媽阻止我同他結婚,我認定他好;現在發現他不好,回到家裏還要撐麵子說他好……我本來不準備這麼早懷孕,還想演兩出電影,他根本不聽我的,就強蠻……平時對我一點尊重都沒有,凡事必須服從他,若依我以前的脾性,早就同他崩了。現在懷了孕,不敢有大的情緒波動。他就不曉得,這時的女人,尤其需要體貼。”

景浩撫著她,溫柔地說:“你若屬於我,榮華富貴我沒法給你,那一份體貼卻是永遠有的,而且,對其他女人我都目不斜視。”

聶楓卟哧一笑:“結婚以前的信誓旦旦,有多少是可靠的呢?”

景浩說:“你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試試,如果說我兩人之間有了厭倦,那必定是你對我。”

聽了這話,她歎息了一聲。

他又說:“我知道你其實未必看得上我,一沒錢二沒地位,盡管你並不俗,但你未必能吃苦。”“何必說這些呢,在這樣一個晚上。”她滿目柔情,“我看出你是很有潛力的,很可造就,所以你不要辜負了你自己。”她從挎包裏摸出一遝錢來說,“這是兩百塊,你帶上,藝術可以生錢,但你現在還未成名,所以需要錢來滋養藝術,以後就會好的,是不是?”景浩內心充滿著感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楓,你還不知道,你給我的激情就是對我的藝術最好的滋養。這種激情我以前從未有過,以後也不可能從別人那裏得到,所以我永遠珍惜它。”這時月影橫斜,除了沙沙的樹葉聲,闃無別響。小屋的空氣裏,浮動著顏料、油料和紙張的氣息。一隻老鼠四處巡視,卻並不齧咬。兩人肌膚相親,景浩於激動之中已企望有一種深刻的交融,後來是她振衣坐起,說是時間不早。惜別的時候,他送了她很遠。他不會騎車,所以沒法帶她,他又不忍心讓她帶,就一路跟著車子跑過去。九江是個水陸碼頭,雖未見得十分富庶,一年四季卻也熱鬧。景浩的家在街麵上的一座老式房子裏,還是前清當過翰林院編修的老太公手裏置下的。冬暖夏涼,適宜居家。民國以來,景家因惡疾屢屢侵染,已明顯衰落了,但是這樣的書香人家,讀書人的做派是須臾不會改變的。

景浩中學以後,他父親期望他到杭州或上海去讀大學商科,無奈他卻喜歡無甚大用的美術,弄得常年臥病在床的父親心中憤懣,一年半載沒給他寄錢。心慈的母親到底不忍,暗中常會接濟,逢年過節,見兒子賭氣不回來,一定會寄些九江的特產酥糖和茶餅。

如今兒子學成歸來,氣質到底和以前大有不同,又見兒子給大人各扯了一塊質地不錯的洋布,還給外甥及侄兒女買了洋東西,很有點富足模樣,父親心情陡然好了起來,差使母親到江邊買些新鮮水貨,晚上請老街坊過來坐了一桌。

聽著街坊們的誇獎,父親的臉色越發飛揚起來,頻頻給他們篩酒。景浩匆匆吃罷飯,就站到門外,散漫地看街景。

景浩因人物素描練得多了,習慣盯住人細看,此時看街麵上來去的姑娘和少婦,雖然著裝並不大落後,但卻很難尋得一個聶楓模樣。

他想,聶楓那般漂亮的女子,在滬杭一帶很常見,但那股活潑欲燃的氣質,就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她還有那麼深的藝術修養。景浩忍不住感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九江南麵的廬山,東臨鄱湖,北瀕長江,平地拔起,雄奇秀麗,此時入夏進伏,全國各地的達官顯貴,趨之若鶩。

景浩在山頂盤桓,看輕雲迷漫,聽鬆濤泉咽,心中充滿一種幸福感。他每隔一兩日就給聶楓寫一封信,述說山中的見聞感受。他說,以前也多次上廬山,卻從未有過這樣一種沉醉,究其原因,一是有了一雙審美的眼睛;二是心中無時無刻不包蘊著她——這是更重要的,他熱烈地初戀著,盡管她不在身邊,盡管她現在身屬別人,這又有什麼要緊!

他說他在山上天天玩也天天作畫,隻覺得心中噴湧著一股激情,一發而不可收。他告訴她,因為家庭氣氛和睦,也因為有著做畫的激情,他會在山上多呆些時候,希望她多多來信。

聶楓的信不均衡,有時連著來,有時隔好幾日才一封。他知道這取決於她的方便程度,然而若是隔了幾日沒收信,心中就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去做各種徒勞無益的猜想。

山中一呆就是兩個月,他很痛苦,也很幸福。

素描、速寫、油畫和國畫,各種畫稿裝滿了一隻小箱子。

後來他溯長江、下三峽,履雲貴而幾近入藏,返回九江時已是容顏消瘦,疾病纏身。父母親延醫請藥,硬是把他摁在家裏調養了一個多月。

景浩正準備返校的這日清晨,忽聽一個女子在背後叫道:“景浩。”景浩看時卻是那個拉小提琴的校友張倩。她說她是從武漢來的。早幾個月就聽說他回來了,這次特意繞道九江來看他。

張倩說她回杭州以後,她職業不易找,不好的職業又吸引不了她,所以索性東遊西蕩,自由自在的,慣了,就也不在乎一份固定職業了。景浩記得她與自己同年,就問:“你沒打算結婚成家嗎?”她盯著他問:“你呢?”景浩沒來由地有些窘迫:“我好像沒這個打算,起碼是目前沒有。”她也說:“目前沒有。”她說她沒上過廬山,景浩就推遲行期,陪她在山上逛了兩天。當他和她那晚躺在一間農民的草屋裏時,聽著澗水淙淙以及她熱情的呢喃,他奇怪自己的心情竟是那樣平和安靜,他更強烈的感受到:他的激情,已經非聶楓莫屬了。景浩返回學校,已是新曆10月了。聶楓生了一個兒子,剛滿月。因是在娘家坐月子,景浩去探望,就覺得方便許多。屋裏有人的時候,他不便說什麼,隻說孩子很白,膚色和眉眼都像她。她看了他好一陣,說:“你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