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海第二天早晨八點才起來,家裏沒有人。妻子上班,女兒上學,全走了。
廚房桌子上還剩了些吃的。他吃了,然後打開鎖在樓道欄杆上的自行,自行車一個多月沒騎,上麵落滿了灰塵,帶也癟了,他又在門口路邊的修車攤上充了氣,然後騎上它,到廠子去。
這次出差時間長,收獲也頗豐,解決了一處消聲器的質量問題,要回了一筆陳年欠款,同時又簽了一份新合同,為此他完全應該休息一天到兩天。但是他不想休息,一是休息了沒事幹,二是平時也沒有休息的習慣,三呢,昨天晚上到家就惹了僂子,他說不清道不明,因此還不如回廠子去躲個心靜。
自行車是舊車,又笨又慢,但走到半路,他的手機又響起來。
“陳大哥,昨天,後來,不是你接電話吧?”
陳宗海說:“不是。”
“怪不得,我感覺不對頭嘛,就關了……陳大哥,沒引起誤會吧?”
“哦,沒有。”
“是不是嫂子?”
“是。你在哪兒?怎那麼亂?”
“我在車上,已經出來了。”
“什麼?出來了?在火車上?”
對方說:“對呀,五個小時就到了。陳大哥,我人生地不熟,你一定得到車站接我。”
陳宗海說:“玉茹,你真是欠考慮,我以為你不過是說說的,不想你真來了。我可是一點準備也沒有,到哪裏去給你找工作?”
對方抽了一下鼻子,似乎要哭:“陳大哥,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必須離開那個城市。”
陳宗海有些無奈,停了停,他說:“好吧。”
……她三十歲,高佻個兒,雖略顯單薄,卻帶有一種南方女子的婉約和清秀。
她叫焦玉茹,是一家賓館的服務員。
這個賓館的前身是一家國有鋼鐵公司的招待所,後來承包出去了,獨立經營,便把招待所改裝成了賓館。陳宗海所在的環保設備廠與這家鋼鐵公司有著多年的業務關係,為他們治理車間噪音、風機噪音、設備減震和消除粉塵汙染等等。陳宗海每次來的時候都住在這個賓館裏。
二層,214房間。
房間也幾乎是固定的,隻要沒有人住,陳宗海來了便是這個房間。
焦玉茹的服務崗位便在二層。二層一共四個服務員,陳宗海出差次數多,住得時間也比別人長,因此服務員們都和他熟,關係也不錯,但最熟、關係最好的要算焦玉茹了。
都和陳宗海關係不錯也正是因為陳宗海出差次數多,在外麵習慣了,因此諸事表現得大度,不愛較真,而且隨遇而安,從來不願給服務員找麻煩。焦玉茹和他關係不錯則另有巧合的原因,一是陳宗海每次來的時候焦玉茹都正好在班上,二是214也正好屬焦玉茹服務的房間。
後來發生了幾件事情,雖屬小事,但大家對陳宗海更加另眼相待,焦玉茹也對陳宗海充滿了感激之情。
一次,焦玉茹在拖地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地上的暖壺,把陳宗海剛剛放下的包浸濕了。包裏有剛簽好的合同,於是合同上的字變得模糊不清,幾乎辨認不出來。陳宗海見焦玉茹驚惶失措的樣子,心生憐憫,他覺得誰都不容易,沒必要為這點小事大加撻伐,於是他反倒安慰了焦玉茹;焦玉茹幾乎要哭,說:“我該死,陳大哥,我該死……”陳宗海說:“沒什麼,我馬上重抄一遍,趁那字還勉強認得出來。”
陳宗海真的連夜把那十多頁的合同重抄了一份。第二天一早又跑到甲方單位,說明情況,讓甲方重又蓋了合同章。
再一次,焦玉茹競然把214房間的鑰匙忘在了家裏。上一班的服務員下班走了,她沒鑰匙,幹幹地站在214房間門口,無法為陳宗海打開水、拖地、收拾床鋪。見陳宗海回來,她又是一連串的“該死、對不起”。陳宗海這個人就是這樣,無論什麼事不大愛往心裏去,這一次他同樣不計較,用自已的鑰匙開了門,並和焦玉茹一起規整房間、打開水。
還有兩件小事,陳宗海一並都沒有和別人說。但賓館的一位副經理不知從哪兒聽說了以後找到陳宗海,調查了解情況,陳宗海卻輕描淡寫,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笑了笑,便過去了。
無論陳宗海回來多晚,二層的服務員都等他。她們都願意和他打招呼,喊他“陳工”,問他吃飯了沒有,外麵冷不冷等等。陳宗海的被褥永遠幹幹淨淨,他的開水永遠供應得最充足,雖然後來所有房間都換成了飲水機,但有一次,他屋裏競然一並放了五個暖壺,以讓他太晚回來仍然可以洗熱水澡。焦玉茹對陳宗海則更顯出了一份親近。她無論有事還是沒事,總要來214房間串一串、坐一坐,看陳宗海有什麼衣服可洗,有什麼其它事可以幫陳宗海做一做。實在沒事,她也要多叫幾句“陳大哥”,或者問:“今天怎麼這麼晚?昨天可沒這麼晚。今天都忙什麼了?”下班了,她不走,等陳宗海回來她才走。有時還把“大”字去掉,光叫他陳哥。
然而,陳宗海也慢慢看出來了,這位叫焦玉茹的服務員似與其它服務員有些不同。因為她常常顯出一種魂不守舍的樣子,在屋裏幹活,她常常一邊幹一邊出神……有心事,有心事,是肯定的,否則不會出那樣的錯,陳宗海雖然原諒了,但作為一個服務員無論如何是不應該的。隻是,陳宗海騰不出時間、似乎也沒有必要關心得更多。
這一次,消聲器出現了質量問題,陳宗海又來到鋼廠,同樣住進了214房間。
先是與鋼廠的有關人員商定了消聲器的改裝協議,後又和鋼廠的工人一起施工。一切都完了,雙方都表示滿意,陳宗海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於是忽然有一天,陳宗海脫口問道:“怎麼了小焦?總看你好像有心事。”
這一問不打緊,焦玉茹好似開閘的水,也好像等了許久似的,眼淚漱漱流下來,續而哽噎,說:“陳大哥,我想離婚。”
陳宗海驚愕了,他沒想到一問便問出了這問題。
他想不光是他,恐誰也怕碰到這種事。因為這種事難說、不好說,清官都難斷,更不要說去管。
於是他想了想,以為這麼說是最好的:“能過就湊合著過,別開口就說離婚。”
“陳大哥,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呢?”
陳宗海又想了想,用網上的一句流行語回答她:“當初隻要是自願的,就沒有理由分開。”
焦玉茹淚眼汪汪地望著他,望了好半天。
陳宗海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以後他也不想再提。
然而,焦玉茹卻不罷休,仍然三番五次借故來陳宗海房間,好像抓住了似的,也好像唯陳宗海是她的知音。
陳宗海不想聽,但也還是聽了進去。
焦玉茹說她的丈夫是個酒鬼,後來又是賭徒。手裏旦凡有一塊錢,他便把它喝了。後來把家裏的錢喝光輸淨,還欠了一屁股債。為了躲債,他成天成宿不回家,為了喝酒,他仍然到處借錢;他蒙騙親戚、朋友,不說孩子病了,要看病,便說房子漏了,要修房。焦玉茹說他,管他,但管不了,管急了,丈夫便向她施加武力……
說到這兒,焦玉茹掀開衣襟,擼開袖子,又挽起褲角,讓陳宗海看她身上的傷……陳宗海不好意思看,但還是看了,的確,焦玉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陳宗海禁不住產生一股怒氣,同時也對焦玉茹產生了一種同情和憐憫。一個女人,遭了這樣的罪,工作上即便出些錯的確是可以原諒的。
焦玉茹說,她也曾豁出去,和丈夫吵,打架,寧可讓他打、讓他罵;但是她又說,其實丈夫也有好的時候,好的時候便嘻皮笑臉,逗她,哄她,甚至於剛打完她晚上還要和她“幹那事”。
“鋼廠的領導就不管嗎?”陳宗海氣忿地說。
“一開始管,可是管不了,後來也不管了。”
“那麼你們賓館和你們街道居委會呢?管不管?”
焦玉茹好像正被捅到了疼處,眼淚又流下來,說:“他們,他們才不管你死活!”
“豈有此理!”陳宗海真的動了氣。這對他是極少有的。
“陳大哥,”焦玉茹哭著說,“你說我過的這呌什麼日子嗬!還不如幹脆死了算了。”
陳宗海安慰她。接著是沉默。
沉默中,焦玉茹一麵拖地,一麵吸著鼻子。不時哽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