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現代通感的運用。
曾給詩人帶來抒情的廣闊天空的藝術通感在這裏同樣大顯身手。它隨筆所至,來去如風,通過比喻、誇張等使各種信息呈現出一種放射性傳導,其速度、深度、廣度和密度都不可限量,讓人張開每一個毛孔,接受著天地萬物間的一切色彩、線條、音響和氣息。同時,又使種種最難以育傳的複雜細微的感受得到了最形象生動的表達。下麵是《金發嬰兒》裏的幾個例句——
聽覺變嗅覺:“她的叫聲很響,具有一股臭豆腐的魅力。”
嗅覺變視覺:“槐花的悶香像海水一樣彌漫著……風吹來,把香氣吹成帶狀。”
視、聽覺互變:“醒來聽到太陽正嘎吱吱地響著,像一條老牛車在爬著上坡路。”
聽、觸、視覺互變:“他的嗓音又粘又滑,字字如吐湯圓,給人以水分飽滿的感覺。”
還有感覺放大:“窗外盛扡的丁香花飛散出紫色的花粉、像毒藥一樣熏著他。”
還有無形變有形:“混沌成圍的生活在宏亮的雞鳴聲中變得節奏分明。”等等。
②古典語言的化用。
如果說“通感”是從詩歌裏借鑒過來的話,那麼莫言同樣注重從中國古典語言裏融彙貫通,自鑄新辭,描情狀物既精煉簡約而又富於表現力。例如:
成語新用:“鳥兒歡快地奔向青天白日。”(《築路》);“半個腮花紅月圓。”(《秋水》)
元曲化用:“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透明的紅蘿卜》)
古今合用:“風通過花白的頭發,幡動的衣襟,柔軟的樹木,表現出自己來;雨點大如銅錢,疏可跑馬。”(《秋千架》)
③“大小調”的結合。
所謂“大凋”指的是敘述部分,它采用了相對歐化的長句式,遣詞造句也極為典雅,調子舒緩厚重。因此,盡管寫的是鄉土鄉情,卻仍然不失容裕不迫、華貴優雅的風度。如《秋水》的開頭:
“我爺爺八十八歲那年春天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村裏人都見他坐著大馬紮子倚在我家臨街的菜園子牆上閉目養神”……
而所謂“小調”指的是人物對話部分。在這部分裏,作者嚴格遵守人物的文化背景、地域特色以及性格和心態,采用的是地道的方言俚語,處處閃爍著中國農民式的直率、狡黠、幽默和深刻。調子清新如泥土,活潑似流水。如《秋千架》裏“我”和“暖”的幾句對話:
“幾個孩子!”
“一胎生了三個,吐嚕吐嚕,像下狗一樣。”
“你可真能幹。”
“不能幹又有什麼法子?該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開。”
“男孩女孩都有吧?”
“全是公的。”
“你可有福氣,多子多福。”
“豆腐。”
就這樣,在敘述與對話的“土”與“洋”、“雅”與“俗”、輕鬆與厚重的兩種調式的跳蕩變換中,我們似乎聽到了一種奇妙的“和弦”。
此外,莫言小說語言中還有幽默巧智句式、簡潔白描句式、重疊比喻句式以及凸出色調差異的“彩色句式”等等。總之,為編織好小說的“外衣”,莫言對一切古今中外的語言“絲線”都大膽地采取了“拿出主義”,而且編得巧,編得別具一格。因此,莫言小說的“外衣”是迷人的。
“我力圖用細筆描出黑孩的奇異舉動……”
如果說,莫言用他那神秘、複雜、精致的才華為我們勾勒了一組農村人物的肖像,而這些人物又都用他們那迷一樣的表情和誘惑人的微笑對我們發揮了近似魔術的魅力的話,那麼我認為,其中最有魅力的人物又首推《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黑孩”,而“黑孩”的魅力就在於一個“奇”字。
黑孩一上來就奇,“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就像慢鏡頭裏的“跑”一樣,恍恍惚惚,縹縹緲緲(這種感覺貫穿全篇),愈往後便愈發奇。帶弟弟,他用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頗類似孫悟空“劃地為牢”;砸石子,他體力不勝,“羊角錘在空中劃著曲裏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他能聽到頭發掉在地上的聲音很響,也能手握熱鐵“像握著一隻知了”,“滋滋啦啦地叫”而不慌不忙。他還在一個夜晚眼睛突然“變得如同光電源”,看到了一隻透明的紅蘿卜,金色的外殼裏流動著銀色液體,四周還有一圈光芒。最後,他為尋找這樣一隻紅蘿卜,河裏摸,地裏拔,把一塊蘿卜地全拔光了……從令人奇怪到驚奇乃至神奇,作者用一支細致入微的筆——同時也惜墨如金:從頭到尾都沒讓黑孩講一句話,可謂言減神增——給我們畫出了一個童話式的人物,並讓他帶著神秘奇異的光彩悄悄地溜進了當代文學農村人物形象的神聖畫廊。
顯然,作者決不是為奇而奇。稍加剖析便不難看出,黑孩奇異性格產生的背景是複雜而沉重的。他生在一個殘破的家庭(有一個後娘),長在那個動亂的歲月,經曆著失愛的悲愴的童年。這些勢必在他心靈深處打上烙印,而這烙印自然外化為他與眾不同的性格特征。正是以這樣的心理和眼光,黑孩在從砸石子到拉風箱的短短勞動中體味到了人生的痛苦和歡樂、溫暖和冷酷,並始終在自己心的一隅保存著一個金色而透明的夢,因此他不畏嚴寒也不怕高溫,忍辱負重卻心氣甚高,緘默不語卻心如明鏡,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卻堅韌頑強無病無災……作者著力塑造這樣一種奇異的性格,指歸在於讓讀者思索性格形成的背景和原因。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用現實與非現實相結合的手法,從中國農民之魂裏抽象出了黑孩這樣一個獨特的藝術精靈。
由此可見,莫言不僅重視寫人,寫人的性格,寫人物性格的典型環境,而且注意研究特殊環境裏的人物的特殊性格,並運用獨特手法加以獨特表現。可以說,這也是莫言小說人物塑造的一個特色。
“在荒誕中說出的道理往往並不荒誕,尤如酒後吐真言。”
這句話,很自然地使我們聯想起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們的一條創作原則:“變幻想為現實而又不失其真。”其實,荒誕也罷,魔幻也罷,不過是以現實為基礎進行極端誇張的創作手法,它能最大地豐富讀者的想象力,“參與創作”,達到強烈的藝術效果。加西亞·馬爾克斯就是運用這種手法寫下了《百年孤獨》,而一舉登上了諾貝爾文學領獎台。既然拉丁美洲這塊神奇的大地上能生長出魔幻的文學大樹,那麼當我們腳下這塊古老的十地飛速進入現代文明的今天,會不會也撞擊出某些“荒誕”的文學之火呢?莫言敏銳地追蹤時代的腳步,大膽借鑒拉美文學魔幻荒誕的手法,適時地放出了一顆《球狀閃電》。
按常規分類,《球狀閃電》算得是農村改革題材。它說的是青年農民“蟈蟈”和女同學毛豔合夥成為“澳大利亞奶牛專業戶”的經過,以及由此引起的種種矛盾。其中“彙集了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一開始就描寫雷電中落下了“兩個乒乓球大小的黃色火球”,後又驟然合成一個“黃中透綠的大火球”,“一邊滾,一邊還發出劈劈啪啪的炸裂聲”;最後,蟈蟈五歲的女兒“蛐蛐”“飛射一腳”,火球穿牆進入牛棚。蟈蟈“似乎聽到了奶牛門像牆壁一樣倒下去”,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離開了地麵”……情節由此展開,通過蟈蟈、蟈蟈女兒、妻子、父母以及毛豔和刺蝟、奶牛等不同的眼光和“意識流”將故事不斷推進,魔幻手法交織穿插其間——如蟈蟈本來是高中畢業班裏“尖子的尖子”,可一上考場便有一種古怪的“尿迫感”,結果一連三年名落孫山;又如蟈蟈妻子吃了兩個月蝸牛,便胖得穿不進衣服;更荒誕的是從頭到尾反複出現一個“老往雙臂上粘羽毛”、口裏不斷喊“別打我——我要飛——”這樣一個神神鬼鬼的“鳥老人”,卻又終於飛不起來,倒是小說結尾時,小蛐蛐唱著“別打我——我要飛——”“像鳥兒一樣飛到天上去了”。
小說所反映的處於商品經濟生產衝擊之中的農村現實和人們的心理狀態,無疑是真實而深刻的。作者不過是企圖用無限的想象來表達有限的現實罷了——在現實麵前蒙上一層魔幻的彩衣,使其顯示出更為深邃的魅力;讓讀者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形象中獲得一種似曾相識而又覺陌生的審美感受,在不無困惑的愉悅中激起追索作者創作用意的欲望。
顯然,莫言運用荒誕的手法是很巧妙的了。
“文藝作品能寫得像水中月鏡中花一樣,是一個很高的美學境界。”
莫言小說的字裏行間處處彌散著一種“東方神秘主義”的氤氳。有的作用於開頭,製造出一種氛圍感,如《枯河》:
一輪巨大的水淋淋的鮮紅月亮從村莊東邊暮色蒼茫的原野上升起來時,村子裏彌漫的煙霧愈加厚重,並且似乎染上了月光的那種淒豔的紅色……狗不叫,貓不叫,鵝鴨全是啞巴。一個孩子從一扇半掩的紫門中鑽出來,一鑽出柴門,他立即化成一個幽靈般的灰影子,輕輕地飄浮起來。
有的給一個神話賦於某種特定的寓意,如《金發嬰兒》中孫天球知道妻子與別人有曖昧關係之後。在一個月夜回到了村莊,進村時正碰上“天狗吞月”:
……月亮不時被獅子狗吞沒,又不時從肚子裏鑽出來。如果想象力豐富,完全可以聽到狗吞月時那種野性的咆哮和月亮匆匆逃跑的喘息,還可以看到幽藍的狗眼和鮮紅的狗舌,狗嘴裏的涎水像玻璃纖維一樣在空中飄舞。
這種神秘氣氛,加上“黑孩”那樣的人物,以及荒誕和象征手法等等,就使莫言小說顯得背景淡化,筆觸迷蒙,輪廓模糊,整體上具有了一種空靈朦朧的美。又像南山之上的“迦葉尊者,拈花一笑”,形象是具體的,但含義又是多維的、曖昧的,無以名之,莫名其妙。雖說《枯河》還沒有直觀地描繪“文化大革命”如何毀滅人性,但通過那個孩子生和死的模糊感覺極真實地表現了那場災難帶給他(也是作者本人)的人生最深切的痛苦,空靈朦朧之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凝重和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