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家論1
1.天馬行空——莫言小說藝術評點
“創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無論在創作思想上,還是在藝術風格上,都必須有點邪勁兒。”
——莫言:《天馬行空》
有人這樣評價他:如果說1985年的中國文壇有什麼大事的話,那就是出現了莫言。也許,莫言的名字對於相當多的人來說還不很熟悉。1985年以前,他總共發表了不過十幾個小說,藝術上也還缺乏明顯的個性。開始有些與眾不同的短篇《民間音樂》因“空靈縹緲”而得到前輩作家孫犁的青睞,也僅僅是認為其“主題有些藝術至上的味道”而已,默默無聞是自然的。可是,在1985年,他突然排炮式地在《中國作家》、《收獲》、《鍾山》等刊物上連續轟出了《透明的紅蘿卜》、《球狀閃電》、《金發嬰兒》等五部中篇和《秋千架》、《枯河》等八個短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作者在短短一年之內就奉獻出多達數十萬字的作品群,這已經是蔚為大觀了。但僅止於此,我們至多也隻能把他稱作為一個“快手”。值得慶幸的是,他創作的質量幾乎和產量等高(如果可以這樣比較的話)。他不僅是帶著“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而且也是帶著立足繼承傳統而又著意打破傳統鉗束的“邪勁兒”,帶著從中外小說藝術的融滲中脫胎出來的獨異的小說風貌登上文壇的。因此,要及時地對其做出較為全麵的審美批評以及成因分析,的確是一件艱巨甚至危險的事情。所以本文隻能僅僅就莫言小說藝術的特色進行一次粗淺的、然而是關於藝術本體的評析與探美。但願能對讀者的審美和作者的“創美”活動有所啟示。
1.“有一天淩晨,我夢見一塊紅蘿卜地……紅蘿卜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這是莫言曾經做過的一個有趣的夢,這個夢使他如聞天籟,如悟憚機。從這個夢裏,他獲取了一個充滿詩意的美麗而奇特的意象。這個意象像一段電影、一個童話,使他萌發了一種莫名的感受。他覺得很妙,妙不可言,隻有訴諸筆端。於是,這個意象不斷膨脹,這種感受漸漸發酵,終於變成了一個小說。這就是後來頗為人們稱道的中篇《透明的紅蘿卜》。我們先不討論小說中那種迷離恍惚的夢幻感與這個夢之間究竟有什麼血緣關係,我隻想指出,這種小說的產生(或構思)方式是多麼的與眾不同。多少年來,我們總習慣於一種所謂“從外往內注入式”的構思方法,即往往是帶著某種需要的眼光到生活中“量體裁衣”,甚至“削足適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大腦動力定型”。直至今天,不少人仍然不自覺地在自己禁錮自己,在製式的模子雖不能越雷池半步,這是十分可怖的創作自由的自我喪失。而莫言則不然,他或者從一個夢境裏得到一個意象,並由此產生《透明的紅蘿卜》、《三匹馬》等,或者從川端康成的《雪國》中“一隻黑色壯碩的秋田狗蹲在那裏的一塊踏石上,久久地舔著熱水”這樣一句話裏,喚起一種遙遠蒼涼的情緒記憶,從而捕捉到一種敘述的“調子”,寫出了《秋千架》。總之,都是用受到了某種激活的主體心靈融鑄生活積累,進而顯示出作家鮮明的審美個性。我把這種方法稱為“由內向外放射式”的構思方法,並認為它比那種“從外往內注入式”更接近藝術創作的規律。一個作家若能自如地運用它,也就獲得了相對的創作自由。丹納早就發現:“有藝術才能的人有兩個特點:一是強烈而自發的印象;二是這個印象所占的優勢能改變一切周圍的印象。”當然所有“意象”或“印象”都隻是酵母,都必須和生活中和才能發酵。那麼,在“生酵過程”中遇到生活不足的部分怎麼辦?莫言的經驗是“用想象來補足”。
想象是莫言藝術的最大特色。
2.“一個文學家的天才和靈氣,集中表現在他的想象能力上。”
女孩抱著他的衣服,仰著臉,看著白楊慢慢地傾斜,慢慢對著自己倒過來。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腳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楊樹幹墜得像弓一樣彎曲著,白楊樹好像隨時都會把他彈射出去。女孩在樹下一陣陣發顫。後來,她看到白楊樹又倏忽挺直。在漸漸西斜的深秋的陽光裏,白花花的楊樹枝聚攏上指。瑟瑟地彈撥著淺藍色的空氣。冰一樣澄澈的天空中,一綹綹的細密楊枝飛舞著;殘存在樹梢上的個把楊葉,似乎已經枯萎,但暗藍的顏色依舊不褪;隨著枝條的擺動。枯葉在窸窣作響。
——《枯河》
很難想象,一個沒有豐富想象力的作家能夠寫出如此精妙的文字。寫人:女孩眼中白楊傾斜的感覺,男孩敏捷如貓的動作,何等傳神。寫物:大到“楊樹枝聚攏上指,瑟瑟地彈撥著淺藍色的空氣”,小到殘存在樹梢上枯萎的個把楊葉的色澤和音響,以及那“冰一樣澄澈的天空”,都是何等奇警。處處見出筆力的彈動,靈氣的閃光。這就是想象的功用。有了它,可以給經曆過的生活插上翅膀,讓它飛騰;也可以給未經曆過的生活灌注靈性,使它活蹦亂跳。我們再看《金發嬰兒》開篇寫那個瞎老太婆夜摸“遊龍戲鳳”的緞被而,直摸得“龍嘶嘶,鳳唧唧”,龍鳳齊鳴;聽那窈窈冥冥的夜聲,直聽到星星相撞,訇然作響,天河泛濫,浪濤喧嘩。還有中間那一大段關於孫天球用望遠鏡看“漁女塑像”的描繪,借助一天中陽光的微妙變化,活生生寫出了一塊石頭的膚色、體溫和呼吸,以至“那顯得非常結實的嘴唇裏正在吹出三鮮水餃的香味”。這都是令人歎為觀止的想象的結晶。
勃蘭兌斯認為,想象力是作家的顯微鏡,而“通過顯微鏡看起來,一個蜘蛛比最巨大的大象還要大,組織還要複雜”。莫言正是借助這個顯微鏡,使自己從一個出色的觀察家成為一個深刻的透視家,成功地突破了一般的平麵簡單的描寫,深入到事物內部進行立體的觀測和描繪,不光寫出一滴水珠的形狀,甚至解剖分析出它的光和色乃至基本粒子。因此,他往往可以在一點上無限深入下去,且寫得聲色並茂,情采飽滿。這樣一種立體化、深層化的細部描寫功力在當代作家中幾乎是鳳毛麟角。不少人缺的就是這種汪洋恣肆的主觀創造力,常常使藝術在過分拘泥於生活的真實上失足,一味“描繪”、“照相”,把水靈靈、活脫脫的生活寫得幹巴枯燥,死氣怪樣。特殊的想象天賦成全了莫言,使他在從取材煉意乃至細部描寫諸方麗都獲得了高度自由,在創作的“自由王國”裏如魚得水,幾近達到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點石為金的境界。有了這樣的本事,他在小說的結構上當然也就可以百無禁忌、縱橫才情了。
3.“把風馬牛不相及的若幹事物聯係在一起,熔成一爐,燴為一鍋,揉成一團,剪不斷,撕不爛,扯著尾巴頭動彈。”
誰見過“立體時空小說”?就我有限的閱讀範圍看,莫言的中篇《爆炸》就算是一部。小說寫的是“我”帶妻子去醫院流產的經過。事情本來十分簡單,時問也不過半天。可他在天上調來一支飛行部隊,若幹飛機漫天盤旋,連連打炮;在地上弄了幾十個人帶著一群狗拚命攆著一隻狐狸東奔西突,滿草甸子亂竄;還在公路上支使一對青年男女騎著一輛摩托來回兜風。真是產房內外、天上地下貫通一氣,四條線索縱橫交織立體推進。作者似乎是有意無意間把發生在這一時空內的一切人和事和盤托出,既讓你覺得場麵雄闊。氣度恢宏,又感到這千頭萬緒之間互有關係。結構的複雜性自然帶來了小說題旨的多義性。你可以說它反映了人口的“爆炸”,也可以說它表現了新舊道德觀念矛盾的“爆炸”,甚至也不妨看作是各種時代信息的“爆炸”。見仁見智,悉聽尊便。
除此之外,莫言小說還大膽試驗“多角度敘述結構”(《球狀風電》)、“對位式結構”(《金發嬰兒》),以及“時序顛倒”、“時序並列”等多種結構手法。或使作品增加層次感與逼真感,或使作品萬象紛繁,引人人勝。總之,為了“使人物和環境獲得最大可能的立體感”,使“故事活動起來,獲得一種生命的力量”(巴爾加斯·略薩語),他怎麼方便怎麼來,表現了極大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甚至還體現在他每每越出常軌的閑情逸致上。如《秋千架》裏寫部隊過河的那一段,按常理可說是節外生枝,即便不全部刪除,至少也可大量壓縮。可他反而在這兒洋洋灑灑寫下近千字。為便於說明,特摘出一節,略加分析。
……戰士們一行行踏著橋過河,汽車一輛輛涉水過河。(“小河裏的水呀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車頭激起雪白的浪花,車後留下黃色的濁流,(“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大卡車過完後,兩輛小吉普車也呆頭呆腦下了河……(“拉起了家常話,多少往事湧上心頭”)“糟糕!”一個首長說。另一個首長說:“他媽的笨蛋!讓王猴子派人把車抬上去,”(“吃的是一鍋飯,點的是一燈油”)很快就有十幾個解放軍在河水中推那輛截了氣的吉普車……(“你們是俺們的親骨肉,你們是俺們的貼心人”)那幾個穿白大褂的把那個水淋淋司機抬上一輛塗著紅十字的汽車。(“黨的恩情說不盡,見到你們總覺得格外親”)……
如果說“過河”的這一整段已經有點兒節外生枝的話,那麼這裏插進來的幾句歌詞就更是旁逸斜出了。然而,他正是通過這信筆拈來的歌詞的分句穿插,通過緊張混亂的軍車渡河場麵與悠揚抒情的歌詞的“二聲部平行”的交叉敘述,自然造成了敘述節奏的急促與舒緩、語言形式的韻文與散文、感官形象的視覺與聽覺、內在涵義的曆史與現實的四組對比,而這四組對比又產生了崇高與滑稽、歡快與沉重、忠誠與愚昧、甘甜與苦澀的四重組合;最終給了讀者一顆浸透著那個特定曆史時期的軍民關係、社會心理和人物情緒的“怪味豆”,讓你咀嚼之餘啼笑皆非,獲得一種奇特的審美快感。
莫言在小說結構上就是這樣隨心所欲。他決不做“單純”、“集中”之類的奴隸,而是哪兒有“味”就往哪兒寫。因此也就避免了單調和呆板,並且還常常在環顧左右時妙趣橫生,在閑情逸致中有神來之筆,在藝術上最容易全軍覆沒之處鋌而走險出奇製勝。
4.“高爾基說過,一切思想、事實的外衣就是語言。因此,我采擷各種絲線來編織她。”
讀莫言的小說,你可以從任何一頁的任何一行讀起。它首先征服你的並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語言本身。那一個個字都像是在叫著喊著,笑著跳著,活鮮鮮水靈靈地來拉你、拽你,不知不覺你就跟著它們撲進了那一片語言的情彩斑爛的波浪,心曠神怡地遨遊起來。它們傳神寫意而飄逸玲瓏,氣勢灌注而瀟灑蓬鬆,靈動活潑而變化無窮。企圖用幾句話來概括莫言小說語言特色是困難的,但我們不妨分析一下他究竟采用了一些什麼“絲線”來編織他的小說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