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作家論5

7.半部傑作的詠歎——朱蘇進和《炮群》聯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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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某日,我將一個陽光明媚的大好春日毫無保留地交與了長篇小說《炮群》;而由《炮群》那極有勁道和韻昧的語流頻頻刺激生發出來的種種感想、啟悟和思緒,就像整整一盒“紅塔山”所醞釀出來的重重煙霧一樣,也將我包裹了一整天。在全部的閱讀過程中,我記不清有多少次擊節讚詠或燃煙歎息,反正,興奮和遺憾的潮水不停地交替衝刷著我,淹沒著我。麵對這樣一部瑕玉赫然並存的、優劣尖銳對立的難得一見的作品,我的內心裏湧起了一陣陣深深的詠歎。

我的深深的詠歎是對半部傑作的詠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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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朱蘇進的長篇新作《炮群》由1991年第2期《昆侖》強力推出,不僅對於朱蘇進個人的創作,而且對於近年來沉悶的軍旅文壇,乃至於整個當代軍旅文學中和平軍營題材創作的整體命運,都是一件很值得人們特別予以關注和研究的事情。

如眾所知,在近10年來的中國小說界,朱蘇進一直是以“穩健”而著稱的。即使在前些年花樣變幻新派迭出的小說狂潮中,他也像一位成熟而高明的棋手,麵對風雲際會而方寸不亂,幾經潮漲潮落而心定於一,絕不從任何人的“步調”,始終冷靜而果斷地照自己的思路謀篇布局,跟著自己的感覺走自己的風格。結果是他有了一副似乎“不新也不舊”的獨特麵目——在“新派”眼中,他可能顯得比較傳統;而在“老派”看來,他或許更像新潮。這個感覺實在妙極,得來亦難極。這與其說是作家的刻意為之,還不如說是作家對中庸之度的心領神會和對藝術分寸感的天然把握。乍看之下,朱蘇進好像是“以不變應萬變”,然而稍加審察,便豁然可見其“不變中有變”,且變化不小也不停。我們可以大略回憶一下朱蘇進和李存葆兩度獲全國中篇小說獎的四部作品:如果說1982年的《射天狼》和《高山下的花環》大致從同一起跑線出發,其價值取向和審美風範也頗多類近之處的話,那麼到了1984年的《凝眸》和《山中,那十九座墳塋》則是大異其趣而分道揚鑣了。至於朱蘇進繼此之後的《第三隻眼》、《輕輕地說》、《欲飛》和《絕望中誕生》,那簡直要算得上是“一篇一個樣”了。當然,朱蘇進的變化固然外在地不免要受影響於“新潮”和外域小說(如《絕望中誕生》就被諸多論家視為“新寫實”而《欲飛》中的“公文格式”則明顯地染上了巴爾加斯·略薩的《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的氣味),但更主要的卻是受製於一種內驅力,一種不斷走向深邃與成熟的人生體驗與感悟,以及在這個過程中屢屢接近真正的藝術境界時所碰濺出來的火焰般的創造激情。

這就涉及到了朱蘇進的另一麵,即“變中有不變”的一回。小消說,朱蘇進是一個重體驗或者說體驗與玄思並重的作家。無論有多少新鮮眩目的觀念、流派、方法和技巧鋪天蓋地而來,他總是老老實宴穩穩當當從最靠得往的自己的人生體驗出發,每每在新的體驗中抽象與升華或磨礪與擊打出新的思想,然後再用新的思想的眼睛和牙齒去觀照與反芻已有的體驗。正所謂“用自己的心血熬自己的骨頭”。二者互相發明與刺激,反複深化與融合,最終合二為一,形成渾然整一的新的創造。任何外來的觀念、方法和技巧在朱蘇進這裏充其量隻是路標和火種,而不是道路和火焰;它們更多的作用是磨礪朱蘇進感覺的觸手和思想的牙齒,而不是提供體驗和思想本身。他的所有變化都是從自己的發現開始,他可以千變萬化,唯有這一條不變。別人的真理與自己的發現(哪怕是謬誤)兩相比較,他永遠更看重後者。這是一種自信的固執,更是一種固執的自信。而且在表達自己的發現與創造時,他也似乎不大刻意於形式感,他的形式往往就是內容所帶來或生成的。因此,他的所謂變化也少有莫言、馬原們形式感的奇匏新異,也因此他成了青年優秀小說家中外域色彩最清淡的一個。他雖然從未有過時髦,但也絕不會輕易過時。恰恰是這一點保證了他在幾番峰回路轉的小說流變中卓然獨立於不敗之地,為新時期以來的文學風景線畫出了一幅特殊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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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談到朱蘇進是一個重體驗的作家。接下來我要再談這個話題,這個話題對於《炮群》無疑十分要緊。

我們也可以說朱蘇進是一個“體驗型”作家。直白一點講,他是那種以自己的人生背景和心靈曆程為主要依托進行創作的作家。這類作家的最大特點就是他的創作和作家本人的“狀態”(這個“狀態”的含義比較模糊而豐富,似乎應該包括作家的人生經曆、生命體驗、生存景況以及氣質、個性等等)比較吻合或相近。因此,朱蘇進的創作道路總是亦步亦趨地追蹤著他的人生道路的發展和延伸。他和莫言不大一樣。如果說莫言常常以“童年視角”關注著遙遠的“從前”,那麼朱蘇進則更注重“當下”,注重剛剛發生不久的“現在”。換一句話說,朱蘇進的人生軌跡總是若隱若現地投射於他的創作軌跡之中。二者的聯係是密切而明顯的,而且基本同步。為此,不妨再稍稍展開一點論證。

我們可以將朱蘇進的軍旅生涯劃分為兩大塊。第一塊是從1970年到1976年,他在福建海防前線某炮兵部隊服役,曆任瞄準手、計算員、偵察班長、指揮排長、副指導員。整整七年的紮紮實實的連隊生活使他對我軍炮兵部隊的最基層有了全麵與精深的體驗和積累(這在我軍專業作家隊伍中是不可多得的)。第二塊是1977年至今,他在軍區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其間有兩年時間跟隨高級首長協助整理回憶錄),10多年的軍區機關生活又使他對我軍高級指揮機關從參謀幹事到司令員們有了切近的了解與熟知。與這兩塊生活相對應的是他兩個階段的創作。其一是發軔於80年代初期的以反映我軍基層(主要是連以下)生活為主的《射天狼》和《弓而不發》,直到《凝眸》和《第三隻眼》。其二是開始於80年代末以軍區機關和首長家庭為背景的《絕望中誕生》與《金色葉片》。(其間也有個別例外,如傳達初為人父體驗的《輕輕地說》和從南線體驗得來的《欲飛》,但都不曾離開“體驗”二字。)通觀起來,他的“體驗”和創作結合得愈緊,他獲得的成功也就愈大,反之亦然。關於這一點,我在後麵再做具體分析。

至此,還沒有說到《炮群》。

至此,還不能產生《炮群》。

我注意到,在朱蘇進的兩塊軍旅生活中,下有連隊,上有軍區,但恰恰缺了一塊關鍵的上傳下達的中間環節——團隊。而且,朱蘇進的同齡人其時大都處於野戰軍的團以上主官位置。作為一位即將寫作他的第一部比較全麵地反映軍隊現實的長篇的“體驗型”作家來說,朱蘇進此刻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找”來一個團長(或政委)到作品中唱主角。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他都必須打通“團”這個中介。於是,1988年朱蘇進前往某炮團代理政委。

需要指出,朱蘇進的帶職當兵和人們通常意義上說的“深入生活”有質的不同。他在炮團差不多可以說是“歸隊”或者“回娘家”。因為那些人原本是熟悉的,同齡人相似的經曆使他們的脈搏和聲氣一直相通也相投,隻不過是從前的班長、排長們如今都當了團長、政委罷了。誇張一點說,朱蘇進的任務也就是去熟悉一下這些人今天的工作程序而已。朱蘇進的“體驗投入”是輕而易舉和卓有成效的。事實是後來果然有了炮兵團團長——蘇子昂。

對於作品而言,蘇子昂的意義是一個下聯班長穀默、上接大軍區副司令宋泗昌的中樞人物;而對於作家來說,他則是連通朱蘇進前後兩大塊軍旅生活的一根紅線。質言之,《炮群》就是朱蘇進20年軍旅人生體驗的一次集中展示,就是朱蘇進80年代以來軍旅小說創作的一個無意總結。雖然說《炮群》的寫作時間從1988年跨到了1990年,其間社會的巨大動變與震蕩難免會對作家的創作心態產生深刻的影響,使之不易適應和調整。但從作家的預先想定來說,這無疑是一部用心用力之作(朱蘇進為此專門帶職當兵一年足以證明)。現實也正是如此。朱蘇進在《炮群》中依然傾注與投入了空前多的關於當代軍人和軍隊的體驗和激情、思考與判斷,以及藝術的觀照與訴說。我們也許不能認為這是朱蘇進最完美成功的作品,但是我們卻沒有理由不認為這是朱蘇進最重要的作品。它極其鮮明地凸現了朱蘇進創作中的主要優長和局限,它在向人們昭示朱蘇進把當代和平軍營生活創作的標杆義抬升到一個新的高度的同時,暴露出來的缺憾也就更讓我們扼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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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來談《炮群》。

盡管我在後麵將要指出《炮群》這樣那樣的不足和毛病,但我首先還是要毫不猶豫地說,至少有半部《炮群》十分傑出;而這半部的傑出之處又首先表現為蘇子昂這個人物形象的矗立。

少壯派軍人、中校團長蘇於昂顯見是從朱蘇進先前筆下的班長西丹石(《引而不發》)、古沉星(《凝眸》)、南琥珀(《第三隻眼》)們成長而來、發展而來(當然也還包括連長袁瀚、參謀孟中天)。他們之間優秀的軍人素養和遠大的將軍抱負是一脈相承的,他們渴望一展雄才大略而又苦於無用武之地的英雄悲涼也是如出一轍的。但蘇子昂畢竟是他們的長大與豐富,是在一個更為廣闊與複雜的軍旅人生舞台上的表演者,一個在軍隊現代化進程浪濤中的弄潮兒,因此他的命運就具有了更為深邃的意味。他的高邈的治軍理想與窘迫的軍隊現實之間的遙遠距離和巨大落差,使他自覺或不自覺地長久陷人一種兩難選擇的困惑與痛苦:究竟是向世俗靠攏妥協,用一部分智慧加人格輕而易舉又心安理得地換取現實中的將軍(像姚力軍嗣那樣)呢?還是堅執於自己的理想與操守,始終與世俗成一種對峙或挑戰的姿態,甘願忍受“冷藏”的孤獨與寂寞,也要捍衛自己人格的質量,從而當一個精神上的將軍呢?奔向現實功名的誘惑力和追求理想信仰的約束力對於蘇子昂來說幾乎同等巨大,他夾在中間被兩種力量撕扯得好苦。他內心隱秘處的遊移不決雖然被表麵上的堅定所掩蓋,但依然無濟於事。他未能在自我設計的軍旅人生道路上知其不可而為之地堅決走到底的最終結局,就深刻地反映了他精神層麵的某些脆弱和猶豫。

這也未嚐不是朱蘇進本人深刻的思想矛盾。他在小說開頭可以讓蘇子昂為了人格的完整而輕鬆瀟灑地辭掉大軍區副司令宋泗昌的秘書這一要職,然而經過觀察中的四處碰壁之後,最終還是抵禦不了宋泗昌(權力的象征)的誘惑,讓宋泗昌這個“精神上的父親”和蘇子昂繼母結了婚,成為蘇子昂現實中的父親。這樣一種多少有些違犯作品的生活邏輯而恰恰又比較符合作家的思想邏輯的不無俗氣的結局安排,不經意間泄漏了作家的潛意識——朱蘇進實在不忍心看著他的理想化身蘇子昂在現實中左右為難落寞無為,不得不給他鋪墊一個強有力的家庭同時也是社會背景(其實,宋泗昌也不過是替樸蘇子昂的將軍生父而已),從而暗示出他的遠大前程,以此來取得自己的心理平衡。

應該承認,這樣一種結局和作家開筆時的最初設計是完全相悖的——坦率地說,蘇子昂這個名字第一次映入我的眼簾時,我立馬就把它分解成了兩個部分:朱蘇進的“蘇”和陳子昂的“子昂”。不管我這個直覺是否真正切近了作家的初衷,但是讀著小說的開篇,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作家傾注在蘇子昂身上的滿腔激情和深愛,感受到蘇子昂那份曠達倜儻和卓爾不凡,那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舍我其誰”的英雄豪氣;隻是隨著現實世界的推近,來自建功立業的輝煌魅惑和軍旅人生的堅韌跋涉的雙重迫力也日漸強大,終於迫使作家的思路改弦更張而無法堅守蘇子昂的理想與人格的高度和完整,不得不為他劃出了一條從不當秘書到當兒子、從脫俗出發而向世俗回歸的軌跡。然而,又正是因了這種深刻的思想矛盾,不僅使蘇子昂這個人物獲得了極大的思想容量和藝術張力,而且還使他從一般當代軍人的困境的層麵超拔出來,產生了一種涵蓋當代軍人與軍營的更加普泛和幽深的飽含民族心理積澱和文化意蘊的思情啟迪。也即是說,蘇子昂所麵臨的悖論不過是困擾了數千年來無數中斟讀書人的“出”與“入”、“達”(“兼濟天下”)與“窮”(“獨善其身”)的兩難選擇的現代翻版。蘇子昂浸潤了這種儒文化色彩,就獲得了一種深重的曆史縱深感。同時,蘇子昂又有開放的現實廣闊感,因為他生動映射出了當代中國一切既想奮發圖進又想潔身自好的智識者們艱難竭蹶的生存景況與內心矛盾。由此可以推測,蘇子昂將可能引發的思想呼應和情感共鳴的滾滾波濤絕不僅僅翻騰在國防綠色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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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當代軍人諸如理想設計與現實失落、無私奉獻與自我尋找等最一般的普遍的矛盾範疇中超越出來,或者說經由這樣的層麵出發超越軍人職業、超越社會人性和價值判斷,最終接近人或整個人類的原初的和永恒的根本生存困境(譬如戰爭與和平、文明與異化、生的無限憧憬與死的不可逃避、欲望的無窮和能力的有限、愛情的美好追求和人與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徹底溝通、人的本質上的孤獨等等),並有所感悟有所發見,進而轉化為藝術的觀照和傳達——這項工作對十朱蘇進來說,遠不止開始於蘇子昂,也不是《炮群》。

朱蘇進最早是以隱蔽而銳利的“第三隻眼”洞穿了特定曆史時期中的當代軍人生活,從中看到了人的處境的一種尷尬。他在《第三隻眼》裏告訴我們的發現就是:人人都害怕與厭惡“第三隻眼”,但人人都渴望得到或已經擁有“第三隻眼”;人人都靠它來防範他人,但人人都因它而自傷。這種審察已然超越了畸形政治的批判和傳統文化的反思,其鋒芒直逼民族的根性和不可克服的人性弱點。是的,“第三隻眼”所射出來的目光是冷冷的,是帶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和惡意的。但是,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差不多與此同時,朱蘇進又麵帶微笑地“輕輕地說”給了我們另一個發現。在那裏,朱蘇進以充滿父愛的莊嚴和慈祥驚異地注視著一個幼小的生命像新鮮的太陽一樣噴薄而出,他虔誠地喃喃地禮讚這神聖的誕生。然而,一個人對生命的美好的感覺愈是強烈深刻,那生之終端的死亡的幽靈也就愈愛來你周際徘徊,提醒你不要忘記了它的存在。於是,也就在這新生的讚美詩篇的天幕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鬱的陰影。朱蘇進雙目“凝眸”麵前的“生”,用後腦勺上的“第三隻眼”注視著背後的“死”,感動的陽光和哀傷的秋雨在心的草地上川流不息——《輕輕地說》是一首對人類的生死輪回灌注了綿綿的關愛和無盡的歎息的意境闊大而情感纖細的抒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