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作品論3
6.艱難行進中的“農家軍歌”——陳懷國的小說成長及意義
我欣悅地注視著陳懷國從“北緯41°線”穩健地走到了《無岸的海》,此時,我首先想起的是一件印象深刻的往事——
一年前,深秋的某日上午,我正在屋子裏滿手泡沫地搓弄著衣服,一個膚色黧黑方頭闊麵的中等個學員從走廊探頭探腦地進來,用一口在我聽來像是河南口音而實際是鄂西口音的普通話,說:“朱老師,我寫了個稿子,你有時間就給翻翻吧。”一邊說著就一邊把一摞稿紙放在了桌子上,同時扯斜腳步退至門口,還未等我答話就急忙轉身走了。我琢磨著這一位雖表麵上慌裏慌張,骨子裏其實還蠻有點勇氣的哩。
我說的勇氣指的是他“敢”在這個時候來送稿子,而所謂“這個時候”是指文學係當時的特殊小背景。
1989年秋天入學的解放軍藝術學院第三屆文學係的數十名學員當中,除了極個別的人,如閻連科等有一定的成就和影響之外,所餘絕大部分都是些默默無聞的“小作者”。因此,他們在感到幸運的同時也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他們都急於想證明點什麼,開學伊始的兩個月就逮住一切課餘時間發瘋似的寫,寫了就給我們幾個教員送,對我們實行無間隙的“梯次轟炸”。為了調整他們這種非正常創作心態。刹住這股冒進熱與浮躁風,我們及時與學員進行了一次對話。或回顧自己當學員的體會,或反思前屆學員的經驗;針對閱讀作品中發現的大量問題,嚴肅勸誡大家切忌浮躁,一定要沉得住氣,好學深思,打好基礎。話無非都是一些老生常談,但我們談得確實動了情,學員們也真正聽得動了心。此後,據說一連多日不光寫作比賽停止了,連在宿舍中大聲喧嘩的也沒有了,偶或有誰音量失控,馬上就會招來“攻擊”:你看你看,又浮躁了,再以後,同學們就將這次對話會戲稱為第三屆文學係的“遵義會議”。
“遵義會議”開完10天,我們幾個教員難得清靜了10天。
今天,這位老兄就是“遵義會議”以後第一個來送稿子的,也是他入學以後第一次“露麵”,所以我對他毫無印象。但是,憑經驗我又直覺到,這種不吭不哈不動聲色的人可要注意。就好比通常的武打影片中最先上場的咋咋呼呼張牙舞瓜的角色並不可怕,真正的高手悄悄地在後麵出場。正所謂“不叫的狗才真咬人”。
那麼,他到底是誰,他又寫出了,一部什麼樣的稿子呢?(敢於在這個時候送來,沒有一點道道,他敢嗎?)
七分預感加三分好奇使我迫不及待地撂下末洗完的衣服掀開了第一頁,我讀到第一個自然段——
一方天地裏祖上傳下的說法,我們家鄉一帶,把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叫毛雪,毛雪是引子,下歡了,鋪夠了,才是正經的大雪。
不多不少,剛剛讀到這兒,我的心格登一下:正經的大雪怕是要來了。一種莫名的驚喜悄悄在全身蔓延。我抑製一下情緒,翻回封麵看署名:陳懷國。
這就是後來發表於1990年第3期《人民文學》上的中篇小說《毛雪》。
陳懷國由此率先“出線”,成了第三屆文學係小說作者中的“領頭羊”。
現在,《解放軍文藝》又隆重推出他的中篇新作《無岸的海》,並借此把他介紹給更廣大的讀者,我的欣慰之情自不待言。我自然會想到,當初,他從“北緯41°線”、從“毛雪”起步時,陳懷國的名字還全然不為人知,這不過才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他就在他的小說創作道路上留下了幾個雖然不多但顯然都比較堅實因而已逐漸引起廣泛注意的足印——它們分別是短篇小說《在北緯41°線》,《荒原》,《藍色黃羊》;中篇小說《毛雪》,《農家軍歌》,《無岸的海》。
今天,陳懷國的意義當然遠不拘囿於第三屆文學係了,他已經和一批正嶄露頭角的部隊文學新人(僅就我所讀到的小說方麵而言,就有李森祥、陸穎墨、石鍾山、阿滸、趙琪、徐貴祥、薛曉康、胡玉萍、王秋燕等)一道,構成了軍旅文學的“新生代”。他們的出現和迅速成長無疑是對軍旅文學創作隊伍的適時補充,為打破與改變當前軍旅文學的沉悶格局注入了生機與活力。關於這些,我已在《軍旅文學的新風景》(《解放軍文藝》1990年第11期)一文中做過概略的闡述。我在這裏還想重申並強調指出的一點是,他們這代人的年齡層次的意義。
我重視年齡層次意義的前提是部隊兵員的變動性、時期性和階段性。即所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茬兵與一茬兵不同,一個時期的兵自有一個時期的特點。進一步說,“文革”時期與新時期的兵員狀況就差別甚大。(譬如“文革”時期兵員尤其是農村兵員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多在小學層次乃至以下,而新時期兵員的文化水準一般都在初中以上;又譬如“文革”時期兵員中多有軍隊幹部和地方幹部子女,而新時期兵員中這部分人已急劇減少。等等。)這意味著什麼呢?這就是說,軍旅生活要求它的每一個時期都有它的新的代言人(作家)。這一點與那些描寫對象相對恒定的地方題材如鄉土文學、市井文學等甚為殊異。返觀一部當代軍事文學史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哪個時期的軍隊作家愈多,哪個時期的軍旅生活的文學化程度就愈廣泛愈深刻。正是新時期青年軍旅作家群體的崛起,才使“文革”以後直至80年代初這一曆史階段的部隊生活和軍人形象得到了空前的全方位的抒寫、描繪與塑造。例如李存葆、朱蘇進、劉兆林、劉亞洲、喬良、簡嘉、唐棟等的創作。他們大都入伍於“文革”時期,寫那段生活自是優勢,亦是局限,即便還在發表新作,也跳不出那個曆史階段,無論是朱蘇進的中篇《絕望中誕生》還是劉兆林的長篇《綠色的青春期》,概莫能外。
“新生代”們與以上諸君的主要不同點就是年輕。他們大多人伍於80年代,年齡多在25歲至30歲之間(陳懷國27歲),他們絕大部分至今仍然活躍在基層,當著連長、排長、幹事、參謀,有的幹脆還是士兵。換句話說,他們正行進在80年代的士兵行列裏。對於80年代的兵們的理想、追求、價值觀念、行為方式、生活情趣、喜怒好惡、發牢騷、惡作劇乃至青春的騷動等等,他們都無須去采訪、去“體驗”,一切都如同己出,他們就是“他們”自己。他們年輕,當然也就同時意味著人生閱曆的短淺、思想認識的近視和藝術水平的稚嫩,但這些都無法妨礙他們成為這一代軍人的“代言人”,這是他們的“專利”,誰也替代不了。真正寫好這一代軍人也許不是當下的事,也許是在90年代乃至21世紀,但這隻是個時間問題,選擇的權利仍在他們。
或許陳懷國恰恰是“新生代”中最不利於支撐我的“年齡層次意義”的一個了(如果僅僅局限於反映80年代兵們的特點的理解的話)。
一個非常簡單明了的事實是,攤開在我麵前的陳懷國的這六部作品已然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有機鏈,即農家子弟們從土地走向軍營到離開軍營最終又回到土地的有序的全過程。借用他的一個小說標題來表達的話,那就是一首有頭有尾的“農家軍歌”。為著整體把握與分段論述的方便,我把這根“有機鏈條”裁為三節。
第一節:《毛雪》。
我曾經從開拓與延展軍旅文學創作題材的角度指出過《毛雪》的意義:它在劉震雲的《新兵連》貢獻的“新兵現象”基礎上又向前推進一步,推出了一種“前軍人”形象。而“前軍人”形象出現的意義又不僅標示著一種創作題材麵的拓展,更在於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研究當代中國軍人的新的視角,一個當代中國農民“從老百姓到軍人”之間的第一個中間環節。作品中的“我”、那個農家子弟在參軍體檢競爭過程中的掙紮與苦鬥既是驚心動魄的,同時也是帶有相當的普泛性質的。關於這一點,作者在《農家軍歌》中有更明了的表述:“好多人家熬紅了眼睛,盼著把兒子送到部隊去吃皇糧長出息,這等好事哪能便宜到一家?”當然,識見不同,希冀也有不同“——眼窩淺的,隻指望孩子到隊伍上去吃幾年飽飯,用皇糧催催那還未長成的身子。眼光遠些的,大多是那些家裏不太稀荒的人家,不愁肚子饑飽,盼望著孩子跑跑遠門,見些世麵、混出點名堂來……好讓子孫們從此斷了吃泥巴飯的命。”但無論出於哪一種動機,在莊戶人看來,當兵效命國家都應該是一種天職,所以“說到流血打仗的事物,父母們也不私心,說是流血打仗乃當兵人的本份,皇糧養著身子,性命歸了國家,丟了也是該著的事情,隻當是在自己身上剜了一疙瘩肉去”。(均見《農家軍歌》)這段引文正好可以用來作為《毛雪》主人公“我”以及圍繞“我”參軍所展開的全部人們的行為的詮釋,並幫助我們理解成千上萬的類似“我”這樣的農家子弟足帶著何等樣的精神、情感、文化和心理的曆史重負與局限走出土地、走向軍營、走向現代的。從“我”的身上,我們窺見了農家軍人的昨天與前天,因而也就不難想見他們的明天。也許,在他們通往現代化的軍旅人生長途上爭搶著體檢參軍的較量與淘汰確實僅僅是一場“毛雪”,“正經的大雪”還沒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