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羲緯的身影消失在滿眼朦朧的光芒裏,顯得那樣黯然寂寞。
息雅的眼淚,一點一滴落下,微微發紅,如同晶瑩的桃膠,澀澀苦苦。當年的桃膠救活了那個垂死的少年,使得兩人從此糾纏不清。而今日的眼淚卻是更漏的水滴,倒計著他們的別離。
充斥了數月戰火和鮮血的天空依然沒有蕩盡血紅,夕陽西下,支離破碎的夜色如同凝固了的鮮血,散發著濃重的屍體焦臭和血液腥味。
翻騰著血汙的河水裏蹣跚著收拾殘局的士兵,有氣無力的喊話聲不時被烏鴉尖銳的鳴叫掩蓋住。那些多年來不斷變更的麵容,年輕的、年老的,英俊的、醜陋的,已經被戰爭的疲憊和殘酷抹劃成了一樣的潦草。
秦非滿臉血汙的立在飄蕩著破爛殘旗的牆頭上,身旁的牆垛被投石器炸出了一個個偌大的缺口,左臂的鮮血從厚重的盔甲一滴滴地滲出來,滴在地上。
勝利了。他的計雖然千鈞一發,但也十拿九穩。祁國大將死傷殆盡,祁王逃向了他早已設下埋伏的山穀,插翅難逃。他和項重華曆經十幾年的艱辛,終於得到了最後的補償,他們站到了最後的巔峰。
秦非想笑,但心中卻異常平靜,臉上的肌肉僵得連平時那種儒雅深沉的微笑都發不出。他想哭,但各種各樣的屈辱和苦難已經幹枯了他的淚腺。
他憋得難受,竭盡全力發出兩聲“哈哈”的聲音,奇怪的回聲被城下混雜的哀嚎聲,命令聲阻隔在茫茫的蒼茫裏。
荊草抱著頭盔向他走來,彙報道:“稟告丞相,我軍死亡三千,受傷一萬。敵軍死亡一萬。俘虜兩萬。不知您如何處理俘虜?”
秦非歎息道:“機關算盡,還是死了這麼多人。”他看看平靜的荊草,道:
“你覺得應該把他們怎麼辦?”
荊草道:“稟告丞相,屬下認為大勢已定,百廢俱興,應撫恤俘虜。那些祁人對暴虐的祁王沒什麼好感,不如把他們放了,讓天下共同稱讚陛下的仁慈。”
秦非點點頭,忽然問道:“陛下呢?去接息夫人了嗎?”
荊草道:“陛下正在親自圍堵祁王。”
秦非拍拍荊草的肩膀,心中有些悲涼。
昔日那個為陣亡的朋友哭天搶地要殺盡俘虜的少年已經變成寵辱不驚,深思熟慮的將軍了。而自己和項重華呢?
他不禁想起當初藥倒師兄偷偷下山的自己,想起在山頂大聲發誓要搶回息夫人的怒發衝冠的項重華。
也許戰爭最殘忍的地方,不僅在於讓死者長逝,還在於,它把活著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息雅對鏡端坐,挽起青絲,一縷縷纏成烏亮的發髻,透過水晶珠幕的光芒看去,恍如異世仙子。清風徐來,珠簾晶瑩的寶光如同瀲灩的波光般流淌,玉石的撞擊和風鈴的聲音交相呼應,清脆的縫隙裏隱隱透著刀鏗劍鳴、呐喊慘叫。
以往歌舞升平、絲竹不斷的前殿一片寂然,宮人們早攜著珍寶字畫逃了個幹淨,隻剩她獨自一人,不肯離去。
息雅開始一根根將發髻裏的發簪拔去。
鏤金蟠龍簪,翠玉金步搖,琅玕搔頭,同心八寶釵……每一根莫不是精雕細琢,每一件莫不是價值連城。她將長發散落,簡單挽成了一個發髻,又將深色的娥眉擦去黛色,洗去鉛華,隻剩下一張素顏。
她向鏡中蒼白的自己歎了口氣,想自滿桌的首飾中翻找一對最樸素的耳環,攤開層層珠翠,目光卻停留在一根花簪上。
木質的簪身有些暗淡,頂端則綻放著層層隱掩的桃花,貌不驚人,卻有種說不出的纏綿與傷感。
息雅顏色一慟,自烏黑的發髻上插上了這隻桃花簪。
隻聽室外大門“咣當”一聲悶響,郭宇一身戎裝立在門口,一柄令人聞風喪膽的鋼牙利刃未曾出鞘,盔甲也亮可鑒人、不蒙血塵。可見雍軍勢如破竹,贏得煞是輕鬆。
郭宇喝退部下,隻身一人走到息夫人的寢宮前,跪拜行禮,張目揚聲道:“屬下郭宇恭迎息雅公主回宮。”
四周隻有風鈴珠玉的清脆聲響。
“屬下郭宇恭迎息雅公主回宮。”
郭宇暗歎一口氣,起身按劍,高聲道:“郭宇恭請息夫人麵見陛下。”
宮門“咯吱”一聲大開兩邊,息雅拖著曳地長裙拾階而下,然後像被俘虜的囚犯一般,跪倒在地,額頭深深地埋在層層的羅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