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賀恭一郎的獨白(一)(1 / 3)

從逮捕野野口修後,已經過了整整四天。

所有與犯罪相關的事實,他都承認了。隻有一樣,他三緘其口,遲遲不肯回答——有關他的犯罪動機。

為何他要殺害日高邦彥?那是他自童年起就認識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關照他的恩人,關於這點他怎麼也不肯說。

“人是我殺的,動機根本不值一提。你就把它當作是我一時衝動的魯莽行動就行了。”

麵對檢察官時,野野口也是這套說詞。

不過,我多少猜得出來,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關。

附帶一提,那份稿子已經找到了。正如我所猜測的,它還儲存在文字處理機的硬碟裏。此外,被認為案發當天野野口帶到日高家的磁片也在書桌的抽屜裏,那張磁片與日高家的電腦可以相容。

我一直以為,此次犯案並非預先計劃好的,而整個偵查小組也是這樣認為。如果真是這樣,問題就來了:野野口那天為何剛好身上會帶著《冰之扉》下回連載的磁片呢?不,應該說,野野口為何事先寫好原本該是日高工作內容的稿子呢?

關於這點,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個假設。我相信在這假設的延長線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動機。

剩下的隻要讓野野口親口證實這個假設就好了,可是他什麼都不說。關於身上為何會帶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他的說法是這樣的:“那是我出於好玩寫的。我想叫日高嚇一跳,所以才帶上了它。我跟他說,如果趕不及截稿時間,就把這個拿去用。當然,他沒把我的話當真。”

不用我說,這套供詞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不過,他卻是一副信不信隨你的態度。

於是,我們這些幹員隻好再次搜索野野口的屋子。之前那次,隻查看了文字處理機的檔案和書桌的抽屜,根本談不上是搜索。

結果,我們點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證,可以證明我的假設確實成立。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學筆記八冊,2hd規格的磁片八張,與兩大本裝訂成冊的稿紙。

刑事組調查過後,發現這些全是小說。從大學筆記以及稿紙上的筆跡,可以確定這些的確是野野口本人所寫。

一開始,我們從某張磁片裏,發現了不可置信的東西。不,就我個人而言,那是預料中的事。

磁片裏是《冰之扉》的原稿。不過那不是這次的,而是之前已經在雜誌發表過的所有篇章。

我請聰明社的編輯山邊先生幫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這確實是《冰之扉》至為止連載過的部分。故事的情節雖然相同,卻有好幾個部分是我們手上的稿子所沒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總之,兩者在辭語的運用及文體的表現確實有微妙的差異。”

也就是說,同樣的現象不僅出現在此次野野口利用作為不在場證明的原稿上,也出現在這張磁碟片裏。

於是我們收集起日高邦彥的所有作品,大家分配著閱讀。附帶一提,很多幹員都苦笑著說,已經很久不曾像這樣拚命讀書了。

這份努力的成果,讓我們發現驚人的事實。從野野口修的房裏搜出的八本大學筆記,裏麵共寫了五部長篇小說,而其中的內容和日高邦彥至今發表的作品完全一樣。書名和人物的名稱或許稍有變動,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變、進展卻如出一轍。

而其他的磁片裏共包括了三部長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長篇都與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則有十七部是相同的情形。至於那些湊不起來的短篇,則隸屬於兒童文學的範疇,以野野口修的名義發表。

而寫在稿紙上的兩篇短篇小說,則在日高的作品裏找不到類似的。就稿紙的陳舊情形推斷,那應該是很久以前寫的,或許再往前探究,能發現什麼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在非作者的住處發現這麼多原稿已經很不合理了。更何況,這些內容雖不至於與已發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卻僅有些許的差異,這一點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寫在大學筆記中的作品,甚至還有添注和訂正的痕跡,看得出途中幾經推敲修飾。

說到這裏,我不得不斷言我的假設是正確的。

我的假設就是:野野口修該不會是日高邦彥的影子作家吧?因為這種種奇妙的糾葛,誘發了此次的殺人案件?

我在偵查室裏針對這點詢問過野野口修,結果他麵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麼,那些筆記及磁片裏的小說要做何解釋?麵對這些問題,他隻是閉著眼,一貫保持沉默。不管同座的資深檢察官如何逼問,他就是不答。

然後,今天在偵訊途中發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非常痛苦。看他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甚至還以為他偷藏毒藥,服毒自盡了。

他馬上被送到警察醫院,躺在床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訴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他說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在他病倒後的隔天,我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醫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去拜訪主治醫生。

醫生說了,他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包裹內髒的腹膜,情況十分危急,應該盡早動手術。

我問他是複發嗎?結果醫生回答“算是吧”。

我之所以這樣問是有原因的。因為調查結果顯示,野野口修也曾在兩年前因為相同的病況,動刀切除掉部份的胃袋。因為手術的關係,他向學校請了幾個月的長假。不過,同事當中好像沒人知道他因什麼病請假,知道內情的隻有校長一人而已。

奇怪的是,直到被逮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沒有去過醫院。他應該會自覺身體不適才對——這是醫生的看法。

動手術就會有救嗎?我試著進一步了解。結果一臉理智的醫生微偏著頭說道:“一半一

半吧?”

在我聽來,情況似乎比想像的嚴重。

之後,我到病房探視野野口修——他住在單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沒有被關進監獄,還住在這麼好的地方快樂逍遙,讓我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野野口修揚起削瘦的臉,招呼著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識的要老多了,隻是因為時光的流逝嗎?我不禁再度忖想。

“覺得怎麼樣?”

“嗯,也不能說有多好,不過對一個生病的人而言,這樣算不錯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經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實。既然是複發,他會知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見我沉默不語,他自己反倒先問起來:“對了,我什麼時候會被起訴?你們如果動作太慢,恐怕還沒等到判決下來,我就翹辮子了。”

我聽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不過他肯定對死已有某種程度的覺悟,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吧。

“還不能起訴,因為資料尚未收集齊全。”

“為什麼?我已經認罪了,證據也有了。隻要起訴,一定會被判有罪,這樣不就好了嗎?放心,我絕對不會臨要宣判才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詞。”

“話不是這樣說,我們還沒查明犯罪的動機。”

“又提這個?”

“隻要老師一天不講清楚,我們就會一直問下去。”

“根本沒有什麼動機不動機的。我不是跟你說過,這次犯罪全是因為一時衝動?我衝動之下,一抓狂就把人殺了,就那麼簡單,沒有特別的理由。”

“所以,我想聽聽你抓狂的原因,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生氣的。”

“因為一點小事,應該說我覺得那是小事。說老實話,我自己也記不清楚當時怎會那麼生氣,大概是人家所謂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要說明也說不清楚,這是真的。”

“你覺得這種說法我會接受嗎?”

“你隻能接受吧。”

我閉上嘴,盯住他的眼睛,結果他也毫不閃避地望著我,眼神充滿自信。

“關於在老師屋裏找到的筆記本和磁碟片,我想要再度請教您。”我試著改變話題,而野野口修則露出一副煩死了的表情。

“那個跟案情一點關係都沒有,請你不要亂想。”

“如果真是這樣,可否請你仔細說明那些到底是什麼?”

“什麼都不是。不過是筆記本,不過是磁碟片。”

“不過裏麵卻是日高邦彥的小說。不,正確的說,應該說是酷似日高邦彥小說的作品,簡直耽像是小說的草稿一樣。”

聽到我的話,他噗哧笑了出來:“所以我是日高背後的捉刀人?荒謬!你想太多了。”

“不過,這樣想有它的道理。”

“讓我告訴你一個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種學習。想要成為作家的人,各有其獨特的學習方法。像我,就是藉由抄寫日高的作品,以習得他的寫作和表現手法。這並非什麼特別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這麼做的。”

他的解釋並未讓我感到意外,因為日高邦彥的責任編輯也曾做過相同的推論。不過,那位編輯說了,這其中還是有三點值得商榷。其一,發現的原稿和日高邦彥的作品並非完全相同,兩者之間有些微的差異。其二,就算是一種學習好了,如此大量抄寫別人的作品是不正常的。其三,日高邦彥雖然是暢銷作家,但模仿他的文章並不代表就能讓自己寫得更好。

於是我提出這三點,試著質問野野口修,看他做何解釋。沒想到他連眼睛都不眨,馬上回答了我:“關於這些,我可以合乎邏輯地全部回答你。事實上,一開始我隻是單純地抄寫而已,可是漸漸地我覺得光這樣做是不夠的。於是當我想到換成自己會怎麼寫、會怎麼表現的時候,我就試著把它寫下來。這樣你懂嗎?我一邊以日高的文章為範本,一邊嚐試創作更好的東西,這才是我學習的目的。至於大量抄寫的問題,那隻是代表我學習了很久。我單身,回家後也沒事可做,所以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寫作的練習上。最後,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我倒是很欣賞他的文筆,或許其中沒什麼深奧的技巧,卻是簡潔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這麼多的讀者,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野野口修的這套說辭,確實有其道理。可是如果這些都是真的,他為什麼不早講清楚,我腦中浮起了這樣的疑惑。生病臥床以前,他一直三緘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進醫院,不再接受偵訊,才有空檔想出這樣的藉口?這是我的推理,不過,這會兒要證實這個已經十分困難。

不得已,我隻好提出新發現的證據。那是在野野口修的抽屜裏找到的幾張便條,上麵潦草寫著類似故事大綱的東西。從出場人物的姓名來看,我知道那與日高邦彥正在連載的《冰之扉》有關。不過,大綱寫的並非先前已經發表過的內容,怎麼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後續發展。

“你為何要寫《冰之扉》的後續發展?你可以對此提出說明嗎?”

我問野野口修,結果他回答:“那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練習。隻要是讀者,不管是誰都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去揣想未來的劇情吧?而我隻是稍微積極一點,把它具體化而已,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你不是已經辭去教職,往專業作家的路途邁進了嗎?有必要再做這樣的練習?甚至犧牲自己的寫作時間?”

“請你不要出言諷刺,我還稱不上是專業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練。何況因為根本沒有工作進來,所以我時間特多。”

野野口修的話依然無法說服我。或許是我的表情泄漏了這種想法,他看著我繼續說道:“你好像硬要把我當作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舉我了。我根本沒有那種本事,相反地,聽你這麼說,我心裏還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如果真是如你所推理的,我肯定會大聲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寫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遺憾,那不是我寫的。我寫的東西,我當然會用自己的名義發表。我根本沒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覺得嗎?”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才會覺得難以理解。”

“根本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你隻是推測偏了,才會導出奇怪的結論,你想得太複雜了。”

“我不這麼覺得。”

“拜托你就這麼想吧。我希望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你們能盡早對我起訴。要用什麼動機我都無所謂,報告書上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野野口修一副已經豁出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