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蘭操(1 / 1)

幽蘭操

愛路芳蹤

作者:梅寒

春日黃昏,雨後初晴。假山石畔的梨花樹下,落英如雪,紛紛揚揚鋪了一地。有一女子,烏發如瀑,白衣飄飄,夕照中麵西盤腿而坐,腿上放著一張烏黑油亮的古琴。

女子一邊撫琴一邊淺吟低唱: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貿貿,薺麥之茂……那歌聲,明亮,圓潤,似一隻無形的手,牽著青年陸君豪的腳步一直向那裏走過去。

“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兩千多年前孔子改編的古琴曲《幽蘭操》,千百年後由唐代的另一位大才子韓愈重新填詞賦其新意。這是陸君豪喜歡的古樂,他忍不住發聲吟誦。

琴聲戛然而止,女子回頭。四目相對,雙雙愣在那裏。

大約這世上所有的一見鍾情都似這般光景:不經意的一個回眸,便一下子撞見前世約定的那個人。

那是80年前的一個春天,一個叫蘭詩音的富家小姐與一個叫陸君豪的窮學生如電光石火一樣相遇。蘭家老爺氣得暴跳如雷,他甚至沒等到那窮小子下學歸來,就把他留在屋裏的幾件簡單行李扔到了院子裏。

蘭詩音從樓上衝下來,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行李一件一件拾起來,又一件一件歸整好。“如果你們趕他走,那麼,請讓我跟他一起走。”

她沒有怒,沒有哀,隻一臉的平靜,卻讓一向高高在上的蘭家老爺心裏“咯噔”一下。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那是另一個自己,一旦認定了方向,誰都拉不回頭。

蘭詩音跟著陸君豪走了。盡管對這樣的結果,陸君豪曾是百般不接受。他愛她,卻不願牽累她。她不管這些,走得幹脆利落,手裏除了陸君豪的那隻藤條箱,再就是她日日操練的古琴——她連一件換洗的衣裳都不帶走。

蘭詩音做了當街沽酒的卓文君。小家,窮日子,一切都從零開始。租別人的屋,他主外,她主內,家裏的日子就靠著他有限的那點津貼支撐著。

她仍然覺得甜:有愛飲水飽。

颯颯的秋夜長空下,她坐在如水的月光裏,纖指輕撫。“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他靜靜地立在她的身後,輕輕地和唱。

一朵又一朵的蘭,便在朗朗的月下,次第綻開。

日子,終歸不可能永遠是琴弦上那些風花雪月的音符。從天上到人間,愛才算真的落地生根。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家裏的日子越發過得捉襟見肘。

彼時的時局越來越不穩定,他們帶著孩子東奔西逃。逃難是不便帶什麼東西的,每次隨著他們一起上路的就是他的那隻藤條箱,裝著一家的衣食希望,還有她的那張古琴。

有一次他們住的房子被流彈擊中起火,他帶著她和孩子們好不容易逃出來,在大門外忽又想起什麼,返身衝進大火裏。她拉著孩子們的手,急得差一點也衝進去。

幾分鍾後,他從火海裏衝出來。發梢、衣襟,都被火舌舔成了焦黑的顏色,他臉上卻帶著一股孩子氣的笑:還好,它在。

是那張她好久沒彈的古琴,安然無恙地躺在他的懷裏。

她的淚,一下子決了堤。

那個風雨交加的黑夜,是蘭詩音生命中永遠無法抹去的一個悲傷夜晚。陸君豪被一群人帶走,屋門口微弱的燈火裏,他回頭輕輕對她一笑:“別擔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我很快就會回來……”他的身影,被濃濃的黑夜吞噬了。

一曲浪漫的《幽蘭操》,竟成了他罪大惡極的證明,他成了拐帶良家小姐的流氓惡棍。

她卻是無辜的,隻要她能主動站出來揭發他的“罪惡”。

皮鞭揚起來,就懸在她的頭頂。她靜靜地昂著頭,隻字不說。“啪”皮鞭落下來,那張白皙的臉上便多了一條紅紅的血痕。

“說還是不說?”棍子舉起來。

“他無罪。”

棍子落下來,她的腿彎下去,腿骨斷了。

如此折騰,她渾身是傷,說的話仍然是:“他無罪。”

那些人終是打累了,打煩了,無奈地放她回家。她從那群魔亂舞的棍棒下顫微微地站起來,吐掉嘴裏的碎牙,從容地整理額前的亂發,拉拉淩亂的衣衫,一瘸一拐地走了。家裏的孩子們,等著她回去煮晚飯。

那夜的燈下,她家的小院上空,再次響起《幽蘭操》的古琴旋律,卻比往日沉鬱蒼涼許多。之後,她的屋裏燃起熊熊的火光……

那個叫陸君豪的男人沒能再回來。蘭詩音沒再嫁人,把3個孩子養大。沒有了男主人的家裏,從此再無琴聲。

蘭詩音90歲上,無疾而終。

家人整理她的遺物,在櫃子一角處收拾出一塊焦黑的枯木,約有尺把長,被紅綢布細細地包纏著。孫男孫女們,誰也不曉得祖母收藏那樣一塊枯木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