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中正在自己的房間裏奮筆疾書,寫著自己的《京華故夢》,越往後寫越心痛,滿紙都是沈月眉經曆過的不幸。現而今,唯有這種方式,才能祭奠他的愛人,才能抒發自己對於黑暗世道的強烈不滿,才能獲得劇痛後心靈的一點救贖。讀者紛紛來信,表示對書中女主人公的同情,女主人公那種為愛犧牲奉獻的情懷感動了許多讀者,這令陳振中很欣慰,似乎可以告慰沈月眉在天之靈。多少個夜晚,陳振中常常一邊寫,一邊潸然淚下,這樣兒女情長,弄得自己一點男兒氣概都沒有。
這時,門房過來通報,說道:“有一位報館的梁煥新先生,想見一見陳少爺,陳少爺可要一見?”
陳振中放下自來水筆,覺得這名字耳熟,似乎就在嘴邊,卻一時很難對號入座,於是問道:“他是那個報館的?”
“是,是,”門房顯然記不清這些,說道,“好像是,世界什麼報,很大來頭的樣子。”
陳振中猜想是自己發表小說的《世界晚報》,於是說道:“請他進來吧。”
梁煥新走進來,很爽朗的一個人,方臉,戴著圓框金邊眼鏡,笑著說道:“楊朔就是你啊,陳振中,我沒記錯吧。”
陳振中記起,說道:“梁先生不是供職於《京華日報》嗎?”
“半年前換了工作。”梁煥新說道,陳振中連忙招待他看座沏茶,梁煥新帶來一個麻袋,打開來看,裏麵捆紮著厚厚一摞信,他笑道,“你的小說快成了我們副刊的搖錢樹了,這些都是讀者的來信。有個讀者說,求你不要再連載了,眼睛要哭瞎了,我本不負責你的小說,實在好奇就看了看,實在寫得好極了。主編建議修改一些過於激烈的言辭,說,雖然寫得是北洋政府,似乎暗喻國民政府,要求改掉許多,開會時,很多人都不肯,執意保留作品的原來麵貌。”
陳振中一拱手:“多謝,多謝。”
兩人從這篇稿子說起,聊起了文學,聊起了張恨水的小說、魯迅的雜文、泰戈爾的詩歌,越聊越投機,相見恨晚,一見如故。兩人性格迥異,相處卻融洽,陳振中很久沒有如此與人暢談過了,梁煥新是個豪爽之人,陳振中喜歡不做作不虛假的人,秋玲盧大哥都是這種人。
以前,陳振中與沈月眉都酷愛新文學作品,隻是,年少時陳振中未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親自動筆,很多時候,內心湧動著許多想表達的情愫與感懷,便一吐為快,沒想到反而開創了自己的事業。
梁煥新盯著陳振中說:“我總覺得之前在哪裏見過你。”
陳振中猛然想起,那場大雨,他著急去給沈月眉送藥水,被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青年撞倒在地,劃傷了胳膊,青年騎著車子載著他買了藥,並且把他送到沈月眉家。梁煥新一拍大腿,也想了起來。
雨中為女孩送藥,登廣告尋找已故之人,梁煥新基本上明白了,或許小說中的男主角就是陳振中本人。梁煥新於是說道:“陳先生是怎麼想起要寫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
陳振中說道:“為了懷念一個人。”他看著梁煥新的眼睛,說道,“我愛的人。”
“你送咳嗽藥水的女孩?”
陳振中點點頭。
梁煥新不再說話了,小說的結局,他已經知道了:“難怪,我每天閱遍無數稿件,有些人故作深沉,其實肚裏草包,你的故事,雖然語言平實,無甚華麗辭藻,也不悲天憫人,卻字字血淚,飽含真情,令人動容。”
振中起身走到窗前,拿起酒壺倒上一杯酒,以前他滴酒不沾,也看不起酒鬼,看不起那些因為生活失意便醉酒麻痹自己的人,如果要他變成酒鬼的樣子——拎著酒壺,破口大罵,眼袋浮腫,滿身酒氣,他簡直難以想象。現在的他,倒也不是那副樣子,像李白杜甫等詩人,借酒澆愁,酒可以麻痹他的神經,溫暖他冰冷的身體和心。
“我一直都不相信,她真的,離開我了。我不敢對周圍的人說,怕他們說我是過度思念而胡思亂想,以為我魔怔了。可我就是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我總覺得眉兒沒有死,我發瘋一樣找她,是因為我覺得,她就在某個地方,靜靜地等待與我重逢。”
梁煥新知道,這是陳振中不願接受現實的一種心理慰藉,不過,他不忍心拆穿,太多事情就像那層窗戶紙,保持朦朧反而更好,捅破了一切明晰了,便也殘缺了。
夜色漸漸降臨,窗戶上清晰地勾勒出陳振中的身影,梁煥新歎口氣,沒有說話,上前拿過另一個酒杯,在陳振中酒杯上碰一下,對飲起來。
陳振中打開書櫃,厚本的《資治通鑒》旁邊,整齊地碼著一摞報紙。沈月眉拿過那份《申報》,上麵發表著陳振中對殖民剝削的痛恨。底下按照時間順序整齊地擺放著《世界晚報》的副刊《夜光》,一期一期地連載著《京華故夢》。
當沈月眉進入東洋紗廠,接觸到包身工慘不忍睹的生活時,原來陳振中已經義憤填膺地奮筆疾書批判殖民剝削。而令沈月眉感同身受的《京華故夢》,竟是出自陳振中之手。命運是多麼巧合,又是多麼會捉弄人,緣分曾眷顧他們,卻匆匆棄他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