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九歲了。
從此,保姆便不再是他唯一的等待。他經常可以從陽台上看到小女孩在樓下的花圃邊拍花皮球。花圃原本就是兩幢小洋房共用的,女人雖然討厭也不好說什麼。
小女孩頭發微卷,眼睛又大又圓,長得像個洋娃娃。她經常梳兩個羊角辮,一拍皮球,羊角辮便會一跳一跳的。起先她朝他招手,要他一起下來玩,後來明白他不能出門後,便會朝他笑,然後一邊賣力地拍球給他看,一邊大聲地說一首童謠給他聽。童謠很稚拙,寥寥數語,聽不上幾遍,他便也會在陽台上一邊輕輕地拍手,一邊低低地說。
花皮球,圓又圓。姐姐拍,弟弟拍。姐姐弟弟一起玩。
說得高興起來的時候,他會在小凳子上跳起來,有一次還不小心摔了下來。但幸運的是,從來沒有被女人發現過。
偶爾有人經過洋房便會停下來,看看他,又看看她,便會笑著說還真像姐弟兩個。
這樣又過去了半年。
小縣城不知從何時生出了一種奇怪的謠言:那個男孩其實是女人和女孩爸爸私通生下的。證據就是兩個孩子長得那麼像,簡直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又恰巧住在一起。哪有那麼巧的事!
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女人的耳朵裏。
聽到謠言的那一天,女人卻表現得異常的平靜。正好就穿著剛來到縣城時穿的那件大紅綢緞銀白牡丹的旗袍。
她第一次站在陽台上,看小女孩自己拍球玩。她看了很久很久,連孩子午睡醒來,揉著眼睛站在她身後也沒有發覺。
他還記得那時她的背影。輕輕扭著細腰斜倚在陽台上,一條腿伸直了,一條微微彎曲,隻有腳掌點著地麵。大紅色的綢緞襯得頭發烏黑油亮,皮膚欺霜賽雪。但是最最漂亮的,還是她舒展了一邊手臂,虛扶在陽台上的手。手指是那麼的修長,根根骨節細巧圓潤,陽光一照真仿佛白玉一般顯露出一種通透的瑩光。
他正想要叫女人的時候,忽然聽見女人笑了一聲,像是嘲諷的,又像歎息地說,真是醜得讓人傷心!
那個時候的他年紀真是太小了,完全聽不懂那樣的笑聲,隻是覺得很奇怪。直到很多年以後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裏又聽見那一聲笑,他才慢慢地明白過來。
那不是笑。
於謙和哭了。眼淚無聲地從眼眶裏掉落,順著臉頰一路流淌到微微抬起的下巴。他伸手輕輕掩住嘴唇,好像那樣就不會讓自己發出任何軟弱的聲音,但是手指卻隨著他的呼吸不易察覺地細細顫抖。
“那是一種絕望。”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繼續說下去,“絕望到連眼淚也流不下來,連哀怨也不能有,隻能笑自己。笑自己太蠢,把自己弄到今天這步田地。誰也怪不了。”
“可惜,”說著,也不禁輕輕揚了一下嘴角,“那個孩子,明白得太遲了!”
女人發覺了他,轉頭朝他溫柔的一笑,然後張開纖細的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他說他渴了,女人便去給他準備飲料。
一杯深褐色的,卻又透著點兒暗紅的液體。
他以為是酸梅湯,一拿到手中便喝了一大口。衝進口腔裏的,隻有淡淡的酸梅清香,更濃重的,是一種奇怪的味道。那可怕的氣味像澎湃的潮水一樣席卷了整個味蕾,一直闖進大腦。
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但始終有一些液體順著喉嚨流進了胃裏。他開始吐出中午吃下的飯菜,吐到胃裏空空、蜷縮在地上,還在不停地幹嘔,嘔得喉嚨裏開始泛起一股子血腥氣味。那氣味變成了某種生長著鉤爪的怪異生物,使出了渾身解數死死地占據了整個消化道。
就好像他從一開始喝的,就是一杯血。
媽媽!他大哭著問女人,一隻手抱著自己的肚子,一隻手向她伸去,他也不知道想要她做什麼,隻是哽咽著又叫了一聲,媽媽!
看見他哭,女人幹涸的眼裏似乎也閃動起了淚光,可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他努力地伸著手,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她看著他躺在一片嘔吐物旁哭得喘不過氣,臉色發白、渾身冷汗,一直到力氣用盡,不得不漸漸放低伸出去的手,再到連哭的力氣都消失。
到他精疲力竭得安靜下來。
女人的眼淚始終沒能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