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要雞蛋裏挑骨頭,個子似乎小點兒,小胳膊也細了點兒,好像……好像還不會說話。
三周歲了還不會說話,也不出聲。保姆給他什麼他就接著,頂多隻會用手指一下。
保姆正跟他數花圃裏有多少朵雛菊的時候,忽然從小洋樓裏發出一聲尖叫。一轉頭的工夫,就見那個女人披散著頭發衝了出來。她竟然突然醒來了。
女人一把拽過孩子。孩子個頭小,被她捉住一隻胳膊,便不得不踮起了腳尖,半拎半吊著。女人揚手就甩了保姆一巴掌,就聽啪的一聲,保姆踉蹌著倒退一步,頓時紅腫了半邊臉。嚇得他瞪圓眼睛,大哭起來。
女人白刷刷著一張臉,身體一個勁兒地發著抖。她像看著仇人那樣,血紅著眼睛盯緊了保姆。她用力地咬著牙,牙齒都快咬碎了,才從齒縫裏迸出了一個一個的字。
你也想把我的孩子帶走嗎?
保姆惶恐急了,顧不得臉上火燒火燎的痛拚命地擺手,唔唔啊啊地做著手勢。
但是女人根本不願理睬,拽著孩子向小洋樓裏走去。孩子跟不上大人的步伐,沒幾步就跌倒了,她就攔腰把他提溜在自己的腰間,任憑孩子哭得炸彈一樣響,急匆匆地進了門。
嘭的一聲!門又死死地關上了。
故事講到這裏,於謙和暫停了。眼睛裏隱隱約約有水光在閃動,似乎沉浸到了故事裏,又似乎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
他自己也覺得心情略微怪異了些。這麼多年來,他不隻一次假想這一天的到來,想說的話在腦子裏上演了幾千遍,真到了說的時候,竟然和原來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了。
他本來不想講這個故事的。
隻想求一個痛快罷了。
按照原來的劇本,他就該讓丁樹海順順當當地解開紅色緞帶。當那個老男人看到禮物的一刹那,六十歲的臉上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時,他就可以大笑一場,再說幾句惡毒淋漓的話,然後將一切拋在腦後,瀟灑離去。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那一刻突然阻止了他,要講那個無聊的故事。
亂了,真的亂了。
於謙和不期然的黯然沉寂,讓聽眾們也陷入了靜默。
方煜文望了一眼丁樹海。剛及耳順之年的男人一言不發地望著講故事的人,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左手卻不知為何在悄悄地用力,黑色真皮很明顯地凹陷出五指印痕。
方煜文看在眼裏,心頭微微一動。便問:“那個保姆被辭退了嗎?”
於謙和方微微動了一下眼珠,清醒過來:“沒有。女人仍然雇傭她,買菜、交水電費……打點一切需要出門的事務,但是從那天開始,不允許她再踏進小洋房一步。”
“那個孩子呢?”方煜文接著問,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卻不敢相信,“他再也沒有出過小洋房?”
於謙和想了一想,終於知道該怎樣講完這個故事了。
保姆從此不被允許進門,但是她還是有機會見到那個孩子。每次女人在樓下拿完菜,開始在廚房裏忙碌,孩子就會在二樓的陽台上,搬一張小凳子,站在小凳子上看下來。
那個時候,保姆就會從穿過花圃通往外麵的那條石板小徑上悄悄地折回,站到陽台下朝他笑一笑,招一招手。有時也會扔上來一些小玩意兒,都是吃的,吃完了就不怕被女人發現。有一吃就酸得叫人直流口水的小山楂,有紅得像小櫻桃的枸杞果子,也有黑不溜丟像一串串迷你葡萄的桑葚--都是小地方才有的土生土長的新鮮貨。
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孩子也漸漸長高了,從踮起腳尖也隻能勉強在陽台上露出半個腦袋,到可以將大半個上身趴在陽台上。但是他一直保留了站在小凳子上的習慣,他總覺得那張小凳子可以讓他看得更遠。
有一天,他果真從遠遠的路上看見了一輛車。那輛車慢慢悠悠地向他開來,漸漸的,可以聽見陣陣歡聲笑語,似乎有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一會兒叫著爸爸,一會兒又叫著媽媽。他不由自主地又踮起了腳尖,拚命伸長了脖子。小車在隔壁的那幢小洋房前停下了。
然後,一對年輕的父母領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下了車。爸爸拎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媽媽隻斜背了一隻包,雙手抱緊了小女孩。小女孩的手裏抱著一隻色彩斑斕的花皮球。
他們一起走進了小洋房。
當年女人買下這幢小洋房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那幢也快了,卻沒想到一直等到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