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校門,就有一輛墨藍色的轎車緩緩地停到了他們麵前。後麵的車窗不緊不慢地降了下來,露出一張男人的臉。男人看起來頂多四十出頭,頭上沒有一根白頭發,眼窩也很飽滿,並沒有過多的衰老跡象。隻有眼睛有點兒血絲,可能是沒有休息好。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養父母。
嗬,同人不同命。有的人一輩子勞勞碌碌,不到四十歲就滿頭華發。有的人一生下來就養尊處優,好像吃了防腐劑。
他後來才知道,其實男人的年紀比他以為的還要大得多。
男人望了他一眼,問男孩子:你朋友?
男孩子隻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並沒有為雙方作介紹。他隻好有點兒尷尬地看看雙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還是男人老道地打破了僵局,在車子裏朝他點了一下頭:你好,我是他父親,丁樹海。
他猛然睜大了眼睛。那三個字好像有一股毀滅的力量,一下子把十年來積滿的灰塵一瞬間揚得幹幹淨淨。透過那些紛紛擾擾的煙塵,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女人用最後一點兒力量要他記住一個名字。
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開始碎裂,就像玻璃上原本隻是小小的一條裂縫,可是很快便蛛網一般龜裂到全身。
他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腦子裏轟隆直響,像有雷聲一個接一個地炸過。好半晌才困難地咽了一口口水,呆呆地問,你說什麼?
男人有點兒奇怪地望著他,很清晰地又說了一遍:他的父親,丁樹海。
客廳裏已經安靜得不能再安靜。可是誰都知道這隻是虛假的安靜,有一種可怕的,甚至是恐怖的力量在悄悄地膨脹。
所有的聽眾都能感覺到,於謙和的故事說到現在,真正的結局即將呼之欲出。這個平淡卻詭異的故事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
“你媽媽,認識我爸爸?”
丁浩然不敢相信地望著於謙和,他現在才意識到十幾年來從來沒有多問一些自己最好的朋友親生父母是什麼情況,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而更愚蠢的是,他總以為那是他的傷痛,是真的朋友就不應該去問,而是等。等於謙和自己告訴他。
他到底用什麼樣的心情,陪伴在他的左右?
於謙和也不回答他,隻沉默地望著他的臉,眼神像死一樣的平靜,很久才好笑似地扯了一下嘴角。從他認識這對父子的那天起,他就沒聽過丁浩然嘴裏有過爸爸這個詞。這破天荒的頭一次竟然會是因為他。而丁浩然自己顯然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麵對他的笑,他還不明所以地一怔。
隻有在一旁的方煜文把其餘三個人一一地觀察下來:他們每個人的表情、眼神、舉動,都仔仔細細地描摩在大腦中。而最令他在意的,當然就是丁樹海。
分明是事件的直接當事人,卻表現得最為冷靜,真是奇異。
不,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他已經從震驚中緩了過來,仿佛他早已經預料到了故事的走向。
從故事開始到現在,他一個字也沒說過。要麼就是他對這個故事不感興趣,要麼就是他知道阻止不了故事繼續講下去。但是看看他緊緊抓住沙發扶手的那隻手吧!真皮的沙發外套留下了道道指痕,突出的指節都已蒼白。
那個沉默的原因還值得去猜想嗎?
方煜文在心底暗暗地笑起來。他沒法不笑,這麼多年終於也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他看到某些人出醜。他們總在他麵前表現得高高在上,其實呢?卻很可能比他還不如。他能感覺到,這是一個很精彩的故事,目前為止的平淡情節,都隻為了最後。高潮即是結局。所以每一個細節,都不能錯過。
“她是誰?”丁浩然猛然轉頭,看著他的父親,在於謙和那裏沒有得到的答案他要從丁樹海那裏得到,“他媽媽是誰?”
丁樹海隻望了丁浩然一眼,視線便又回到了於謙和身上。他緊緊地、緊緊地抿住嘴唇,年老鬆弛的臉頰也因此繃得緊緊的。牙齒稍微一動,連肌肉的線條都很清晰地鼓起。他一秒鍾也沒有動搖過。如果可以,他想把這個秘密一直帶進棺材。如果不可以,他也寧願多藏一秒是一秒。
丁浩然心口一涼,他覺得他已經明白了:“他媽媽是你的又一個女人。他是我的……”
“不要這麼早下結論。”於謙和冷冷地截斷了丁浩然,他看著丁浩然幾乎湧起淚光的眼睛,聲調平板地道,“故事的結局遠比你想象中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