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克夫的小寡婦就是現在的大嫂。
本來父母還是挺不高興的。老兩口一聽說是她,就把臉子拉得老長,差點兒沒把媒人趕出門。可是這就是緣分吧。大哥自己卻願意。大哥的脾氣,沒人擰得過來。盡管那時候,街頭巷尾都流傳著一種笑談,說這女人雖然沒跟之前的男人進門,可也說不定是個真寡婦了。大哥還是頂著二老和眾多有形無形的壓力和她談起來,並且談了還不到兩個月就趕緊把婚給結了。
梁家安那年剛上初中,十五都不到。
親友們鬧酒的時候,他也喝了兩杯啤酒,結果就成了醉貓。不知道被誰弄到房裏睡了。半夜裏口渴醒來,早已是安安靜靜的一片,酒席早撤了。梁家安頭還昏著,正要下床找水喝,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了隔壁房間的怪聲。
先是哐的一聲,好像撞上什麼東西,緊接著就是嘭咚一聲,好像有很重的東西倒在了木板床上。
嚇得梁家安一跳,還以為在打架。
接著傳過來的聲音就更像打架了。木板床被壓得嘎吱嘎吱地亂響,還有一個女人有點兒恐懼的小聲尖叫,最可怕的就是那道又粗又重的喘息聲。梁家安聽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那竟然是大哥的聲音。可是那麼的低沉而又激烈,簡直像個野獸。他似乎在用力地做什麼,即使從他的呼吸裏也能聽得出很費力,而且不大順當。女人的聲音也像野獸,不過不是那種大型的擅長捕獵的野獸,而是那種被捕獵的、瑟瑟發抖的小獸。一聲一聲,像哭似地哀鳴。
梁家安一下子就呆住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女人的嘴巴後來好像被堵住了,隻能從鼻子裏發出尖細的、意義不明的聲響。過了一會兒,便又是一聲陡然拔尖的悶叫,慘得梁家安的背上跟著一陣發涼。短暫的靜默後,木板床的響聲不再淩亂,而是漸漸地透出一種詭異的節奏……
梁家安便一夜瞪著眼睛到天亮。
早上吃飯的時候,才看到新媳婦兒。腫著兩隻紅通通的眼泡,臉色白裏透青,步履蹣跚地將早飯從廚房裏端到堂屋的飯桌上。兩位老人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來,連皺紋都是冷冷淡淡的。新媳婦兒低著頭把飯菜都擺好,筷子遞到他們跟前,他們也還是連眼皮都沒抬。
她剛要坐下時,新娘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驚得她一下子又站起來,連忙回頭一看。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好像開門出來的,會是一隻吃人的妖怪。
但是隻不過是睡眼惺忪的大哥梁家寬。身材寬棒的男人還站在門口,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打一個長長的嗬欠。
父母的眼珠子這才動起來。母親就問了三個字:怎麼樣?
梁家寬這才笑了一下,看一眼新媳婦兒,新媳婦兒連忙低下頭。梁家安看到她的手在細細的發抖。
沒事兒。梁家寬說。
父母便一起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這才舒展開來。
聽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語言,看著這些莫名其妙的笑,梁家安隻有一腦袋的漿糊。
然而到中午放學回來時,他就朦朦朧朧地明白過來了。他畢竟也快十五歲了,雖然不是很懂,但也不是全然不懂。
家裏的院子大門老遠就能看到是敞開的。還有幾個鄰居散散拉拉地站在門口,湊熱鬧地看看說說、指指點點。梁家安奇怪極了。等走近了,才看見院子裏的晾衣繩上掛著一片白巾,上麵斑斑血痕。
父母很昂然地站在院子裏頭,和院子外麵的鄰居說些道三不著兩的閑話,梁家寬的耷眼皮也難掩住那一絲得意。
隻有女人紅著眼睛,白著臉皮,被迫似地坐在院子裏,對著洗衣板狠狠地搓洗一大盆的衣褲。為了洗衣方便,袖子卷到胳膊上,兩隻白細的手腕上各有五指狠狠捏過的印痕。
但是除了梁家安,沒有人去看那駭人的印痕,那些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隻笑嘻嘻地對著父母,然後有意無意地瞟一眼那沾染血痕的白巾。
梁家安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隻知道自己肯定一瞬間漲紅了臉。因為到現在,他都很清楚地記得當時臉上的那種滾燙,兩隻耳朵尤其燙得像要化掉一樣。他遲遲地站在那些鄰居們的背後,沒有勇氣走進自己的家門。
其實那時候,他是同情女人的。
那時候。
梁家安麻木地聽著隔壁的動靜,思緒卻早已飛到不知何處去了。他從小在這小巷子裏長大,聽慣了各種各樣的叫嚷、謾罵,打架也不稀奇。很多夫妻就是床頭打架,床尾合。被打的人,和挨打的人,或者互相打的人,自己也都習以為常。這一回是這家打罵,別家拉架,下一回,又輪到那一家。搞不好,拉架的人就是上回打罵的人家,正在打罵的,又是上回拉架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