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五章 九號樓(二)(2 / 2)

“哼哼……”

她聽到他從鼻腔裏發出微弱的笑聲,緊攥住輪椅扶手的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顫,鼻尖上泌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你這樣可不行。”他含著笑意說,“我還是可以看得出你的表情。”

說著,他的手輕輕覆蓋上她的左手:“你是在恐懼嗎?”

那微冷而幹爽的皮膚觸感——她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強忍住想要一把抽出自己左手的衝動。

“你跟我還真是滑稽。”

“一個拚命地想要露出各種表情,一個拚命地不想露出各種表情。”

“如果這世上真有靈魂就好了。把你和我的靈魂交換,那就各得其所,皆大歡喜了。”

“啊,不行。我還挺喜歡自己的腦袋的。最好是能像《聊齋誌異》中的《陸判》一樣,互換頭顱,互換身體。也許哪一天醫學昌明了,真地可以做到。”

“你越來越恐懼了。”

“你為什麼這麼怕我?”他困惑地皺了一下眉頭。

“我對你明明就很好。”

“我從來就沒有動過你一根頭發,還救了你。”

“當年要不是我救了你,”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而利落地掀開她鋪在膝蓋上的毛毯,露出她藏住的右手——那隻是從胳膊肘往下的一截義肢,“你失去的可不隻是一隻手。”

少女的臉色霎時變得更加蒼白了,連咬緊的牙關都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隱隱約約地發出咯咯的聲響。

“這麼多年,我一直讓你吃得飽,穿得暖。連罵你一句都沒有。”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怕我?”

“哦,這個問題你以前回答過我。”

他那驚人的大腦一轉,馬上就給出了精確無比的答案:“是在1994年2月1日,我救你回來後整整一個月。你說我是怪物,我完全沒有人類該有的情感。”

“你現在還是這麼認為的嗎?”

少女不停地發著抖。兩滴淚水從她低垂的眼睛裏毫無障礙地滴落在她的大腿麵上,很快就被深色的褲子吸收,不留一點兒痕跡。

“這就哭了。”他鬆開覆蓋在她左手上的手,抬起她的下巴,用指尖在她的下眼瞼處揩抹到一滴淚水。

他仿佛在研究一個重大課題似地緊盯住那滴晶瑩透明的小東西:“看你總是很容易就能流淚,可是換成我,卻難如登天呢。”

“高興、疑惑、茫然、憂傷……這些都難不倒我,隻有流眼淚,”他唉聲歎氣地搖搖頭,“怎麼就這麼難呢?”

在他小小的靜默裏,少女囁嚅著開啟了嘴唇:“你……你不是……”

可是聲音太輕太模糊,年輕人實在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

少女又咬住了嘴唇:“……”

年輕人鼓勵道:“想說什麼就說啊?能回答的,我哪一次不回答?”

可是少女的神情依然沒有放鬆,嘴唇反而抿得更緊了。

年輕人抬起眼睛想了一會兒,馬上又想到了:“你不是怕我不回答,你是怕我回答。你害怕聽到我的答案。”

少女默然不語,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年輕人:“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想問我什麼。”他站起來,拉過一張椅子在少女麵前坐下,平齊地注視她,“反正就是想問我,明明覺得情感這東西那麼麻煩,根本就是多餘,為什麼還要費心費力地去學習?啊,不對,是偽裝。”

少女無力地閉了一下眼睛。沒錯,她剛剛想說卻沒能說出來的,就是這個問題。

這個人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此。

他好像能滲透到你的腦髓裏,精準地抓住你的每一個想法。在他麵前,你簡直就像一個標本一樣,被從裏到外詳細地剖解開來,不能動彈地釘住。你的每一條血管、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都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但是更可怕的是,他對此依然不會有絲毫的感覺。哪怕是興奮、得意,都不會有。

他所有的,隻是全然的平靜。

如果用湖水去形容,他真的是一平如鏡吧。

少女記得小學的課本裏似乎有一篇課文,就是這樣形容美麗安寧的湖水。同學們都覺得這是很好的略帶誇張的比喻。沒有哪一片湖水可以安靜到真像一麵鏡子。總會有一縷微微的風,總會有一絲細細的波紋,總會有一兩條頑皮的小魚兒在水草間穿梭……

倘若真去試想一下,有這樣一片湖水連最細微的風和波紋都沒有,也看不見一條魚一根水草,平滑得就是一麵鏡子……那是多麼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