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作者:顧城
讓我們接近詩歌光芒所籠罩下真實的顧城——他善於發現生活中的樂趣、對許多事充滿好奇心。在他幹淨、純粹的敘述中,我們發現世界其實很美好,一切並不那麼糟。
壹
我十二歲離開北京時,自認讀過兩本書。一本是法布爾的《昆蟲的故事》,另一本就是《養禽學》。我們的畜牧業可以從此開始。你想,且不說雞生蛋、蛋生雞的壯麗前景,僅雞糞一項就蔚為大觀——可育樹,可賣,可產生沼氣做飯、取暖;當然還可直接長蛆和蚯蚓成為飼料,開辟蛋白質循環的最短途徑。人類創造一切文化不都是為了讓這項循環最高效地通過嘴巴嗎?
說了半天,保守黨謝燁終於投了讚成票,拿出了最後的錢。
四級投資:1.雞和小雞舍;2.大雞舍和雞運動場;3.實驗雞地(基地)包括雞糞收集處理使用係統;4.沼氣池。先實踐第一級投資。謝燁依舊疑心重重,但是她太想吃雞蛋了。
釘子、樹幹、一堆廢木板、一個舊窗子、鏽鐵皮,第一個小雞舍在斜坡上站起來了,可以從後邊拿蛋,不用進去踩雞糞,撞腦袋。僅這一項,就比退休納粹的保加利亞雞窩高明。我畫了好幾張圖紙。
一期工程用了三斤釘子、半袋水泥,都是前朝遺物,並未耗資一分錢。謝燁有點開心的樣子,繞三繞四地摘野果,不抱娃娃而是上來看我用水泥壘地基。她和我一塊兒從土裏找石頭,提水洗幹淨。
坡陡極了,我專門挖出一小塊平地,用木頭攔好,讓她站在上麵觀禮,把拿蛋的小門開開關關。
集上的老太太長一個大瘤,抱著她的兩隻黑雞說話,我們都付過錢了,她依舊抱著雞不放,絮絮叨叨個不停,快哭的樣子,別是一種巫術吧?她是老住戶,島上小報《海灣新聞》還登過她的照片。有集就有她,她在大菜市邊上擺她的小攤兒,一個拳頭大的洋白菜,幾個李子,一束哪都有的黃水仙,配上謝燁吃過的野韭菜花,還有這兩隻雞——十六塊錢。回程退休納粹停車換輪子,我們下車進了農具店,見個大胖女子立在中央指著說:“中國雞!”一看,大鳥籠裏正關著六隻烏骨雞。
“這是補的。”我像真正的中國人那樣說。謝燁看的卻是價錢:一隻才三元。
雞都裝一個籠裏運回來,一掀就跑了隻黑雞。我心裏發愣,雞就那麼快地上山去了。我急忙和它比登山。雞過了李子樹就進了灌木叢,天哪!
它穿梭自如時隱時現在黃玫瑰和斯裏蘭針葉中間,我則沿著棵歪樹攀上一跳,跌進個藤草坑,還沒站起,就聽山下雷喊聲異樣,心中一喜:抓住了?急急滾跌下山,雷的第一句話就是:“雞都跑了!”
天啊,怎麼了?籠子開著,雞正自由自在,一個個地穿草過木,捉蟲采果。我知道不能靠近,一旦它們也進了灌木叢,眼下的美景就再別想見了。我一邊撒米,一邊絕望地咕咕叫著。
多好看的雞,夠不著了——它們可以和你這麼相互看著,溜達一百公裏。
貳
雷去告訴畢瑟林老太太雞跑了。老太太說可在夜間上樹抓——隻要天一黑,雞就飛上樹。當下的關鍵是,保證雞圍著矮樹轉,堅持到天黑。
我不斷撒米,並不太信老太太的話,隻覺得下半輩子可能就這樣了,盯著這幾隻捉不到的雞,不時評論評論哪個更好看,哪個會是雞頭兒,又上樓去拿米。我們近來糧食充足,是一個朋友幫助買來的——他問我買什麼,他可以從城裏帶,我說米。但是他沒帶夠數,因為我要了半噸。天終於在絕望和希望中黑下來了。天黑之前我布置了幾回行動——我撒一條米路想把雞引到屋裏,我還用鐵皮扭成機關,還試著把雞往夾道裏趕,都一一地失敗了。“中國雞”對付中國人,綽綽有餘。天色漸暗,雞開始不安,嘰嘰討論,終於一個飛了——謝燁拿個小漁網,蹲著像藏起來的樣子,說這必是頭雞。雞一個個飛起,隱進樹蓋。這是它們的命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