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入冬以後的紫禁城,顯現出一派肅殺之氣。初雪之後,皇宮中的一切,都覆上了雪衣,那紅牆金頂,點綴在白雪間,輝煌中透露出淡淡的落寞,張揚中略帶著微微的冷清。此時雪雖已停,但天空卻未曾放晴,烏雲蔽日,一切還是陰陰的,一眼望去,濕冷淒然之感油然而生。
這樣的天氣,若不是有事,誰願意出門?不當值的宮女、太監們,都縮手縮腳地貓在逼仄的下人房裏,圍坐成一團,對著小小的炭盆取暖。遠遠望去,整個宮中,除了能瞧見輪值守門的太監、侍衛們露在衣裳外頭,凍得通紅的一小節眼睛鼻子以外,偌大的紫禁城竟如空城一般,尋不到絲毫生氣。
與殿外的寒風刺骨相比,保和殿的西暖閣裏,此刻卻是溫暖如春。掐絲琺琅的三足熏籠裏,早早地燒起了通州製的紅羅炭,那特製的炭火幾乎沒有雜質,它們在一米多高的熏籠裏燒得極旺,把整個屋子都烘烤得熱熱的,完全像是暮春時節。然而,它焚燒所產生的煙氣卻極少,與那些尋常人家使用的炭火完全不同,即使人貼著熏籠站立,也不會被它的煙氣嗆著。
按照祖製,每年立冬時節,皇帝都要進行冬夏袍服的替換。將春夏的服裝悉數洗淨晾曬、焚香後交由內務府收好,再從內務府將事先準備妥當的狐貂裘皮衣物領出來,給皇上備用。今年的天氣冷得特別早,為了禦寒,福臨早早地換了冬裝,正伏在案頭上畫畫。站在他身旁的筆什赫,此時正專心致誌地欠著身子替他研墨。隻見她身上穿著一件淺色的裘皮褂子,褂子的領口、袖口都綴了上好的紫貂毛。窗前的光線極好,那衣裳襯得她整個人看起來雍容華貴,好看極了。
說到底,這件衣裳本不該是她這個品級所穿。她如今雖得了孝莊的應允,終於重回福臨身邊服侍,但終究也隻是個大丫鬟罷了,論品級,哪裏能用得上裘皮的褂子,更別說是用紫貂毛做領子了。要知道,按祖製,這些可都是正宮妃子才能享受的待遇。隻是,如今福臨盛寵,自然什麼好穿的、好用的全都緊著她。自從她回到了他的身邊,兩人的日子便過得蜜裏調油,甜得發膩,福臨臉上也恢複了往日的神采,不再終日陰鬱暴戾。
“赫兒,你看!”福臨今日興致頗高,從早上到現在已經畫了好幾幅雪景,卻不覺得費神,還一個勁兒地拉著筆什赫要給她看。
“皇上畫了一上午了,都不覺得累嗎?”筆什赫見他笑得像個孩子一般,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溫柔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為他鬆鬆肩。
福臨哪裏舍得她這樣做,連忙反手將她拉進懷裏,閉著眼問道:“嗯,你這麼一說,倒真覺得有些乏了。今天興致高,不知不覺地就畫了這麼多。要你陪朕這麼久,一定覺得無趣了吧?”
“隻要能和皇上在一起,不論做什麼事,奴婢都不會覺得無趣的。更何況,在太後身邊時,奴婢天天都盼著,隻求自己還能再有給皇上研墨的機會。”筆什赫搖了搖頭,乖巧溫順地窩進福臨懷裏,如水般柔情百轉。
“赫兒,朕不許你這麼說自己,在我心裏,你從來不是什麼奴婢!”福臨有些不快地抱緊了她,隻覺得她的話讓自己心疼。也許是不想提及他的母親,他故作輕鬆地拿起桌上的一疊畫紙,笑著問她:“你看,這麼多幅畫裏,你最喜歡哪一張?”
筆什赫一向聰慧,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思,拿起那些畫紙,細細地看了一會兒,才笑著答:“我覺得,這副雪鬆畫得最好。”
“好在哪裏?”福臨寵溺地望著她。
“嗯,大雪壓在蒼翠的鬆樹上,隻有零星的幾點青色,從雪間露出來,煞是好看。這鬆樹偉岸高潔,不論是嚴寒還是酷暑,一年四季都蒼翠濃密,這種堅強的精神就值得人們稱頌,不是嗎?”她望著福臨畫上的雪鬆,忍不住讚歎著。她說話時表情認真極了,眼眸裏閃著光,有種特別的神采。福臨望著她出神,覺得此刻的她特別迷人。
“皇上,在看什麼?可是我說錯了什麼?”筆什赫有些羞澀地睨了他一眼,右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燒紅的臉頰。
福臨瞧著她的模樣嬌憨極了,忍不住想要逗逗她:“朕在看你呀!你生得這麼好看,我怎麼看都看不厭的。”
“你又拿我打趣!”筆什赫聽他這樣一講,更覺得害羞,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把,嬌嗔道:“今天雪已經停了,皇上也該出去轉轉,別整日待在屋子裏頭了!”
“怎麼?你今天想去哪裏?”福臨挑眉笑著問道。
筆什赫看他心情很好,便搖了搖頭說:“奴婢不去,是皇上您該出宮去散散心了。”
福臨一聽,便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該出宮去看看孟古青了,頓時覺得無趣,拉下臉來對她說:“你怎麼總愛把朕推到別人懷裏去呢?又要朕去看她的冷臉,還是算了吧!每回去都是冷冰冰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倒不如,朕帶你出去轉轉的好,你看,去香山賞雪如何?”
筆什赫知道他心裏不情願去看她,隻好耐著性子勸他:“去香山看雪景倒是極好的,不過,現在雪還不夠厚,還沒到最好看的時候,咱們可以再等上一段日子的。可是皇上,雪可以等,但人的心卻不能,再熱的心,若一直等著,遲早也會涼透的。奴婢看得出來,郡主她還是很在意你的,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她醒來後卻一直替您瞞著她的父親,這樣的情意,難道您還不明白嗎?”
福臨聽了,也覺得詞窮,但心裏卻仍覺得不樂意,有些遲疑的答:“話是沒錯,但……”
“皇上,該麵對的,總要麵對的,現在她冷臉對你,也是因為當初你的做法的確傷了她的心。現在若想去修補,自然要花比原來多出好幾倍的時間和精力。”筆什赫溫柔地握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解著。
福臨見她態度堅決,知道今天這件事是躲不過去了。為了不讓她失望,他隻好點頭答應了。動身之前,他按照慣例將自己最滿意的幾幅畫題了字,賞給了手底下的人。其餘的,則交給筆什赫,讓她一並拿去銷毀掉了。其實,他心裏不是不清楚哄好孟古青的重要性,隻是,出於他一向的驕傲自負,他實在不願低頭認錯,更不願刻意去討好她。他也明白自己當初不該這樣衝動地傷害她,可錯已鑄成,他卻始終拉不下這個臉來,每回出宮去看她,自己總是坐上片刻便走,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兩人之間已降到冰點的相處模式。若不是筆什赫常常勸他過去,光憑他自己的心思,恐怕一個月也不會去個一次半次的。
這是正式入冬後福臨第一次去她的府上,筆什赫貼心的為他準備了馬蹄糕、栗子糕去哄她開心。有筆什赫在身邊的日子,他總是被照料得無微不至,衣食起居,事無巨細,一切都被她料理得妥妥當當,絲毫不需他再去費心。有這樣一個暖如春風的聰慧女子相伴,怎能不讓他心生喜歡呢?
禦駕抵達的時候,吳克善恰好不在府中。福臨一看,倒是覺得樂得清閑,於是也不等下人通傳,便自己拎著裝糕點的食盒往裏頭去了。自打孟古青從宮中遷出來以後,他也來了有七八回了,雖然每回都坐不久,但也算是熟門熟路。不一會兒工夫,便自己進了孟古青住的院子。
不知怎的,他總覺得今天這院子裏的氣氛有些不尋常。原本一直緊緊關著的院門,這會兒竟大開著,相較於平時壓抑低迷的氣氛,今天的院子裏似乎要熱鬧許多。陣陣歡笑聲從屋子裏湧出來,似股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著,像是有靈性一樣,深深地鑽入他的每一個毛孔,瞬間穿透了他的心。
那是孟古青的笑聲,他一下子就從眾人的聲音中辨識出了她的來。也許是因為自己太久沒見過她的笑容了,此刻聽來,竟讓他產生了莫名地想念。這會兒,她清脆的笑聲裏似乎摻了蜜,泛著香甜的氣息,讓在院門口駐足的福臨不由想起了在科爾沁時,孟古青天真甜美的笑臉。他忍不住憶起當初在避風穀中初見伊人卸下麵罩時,心底深處曾漾起的微微波瀾;憶起那年在沙暴中,隻身犯險、救他與危難之際的火紅色身影;憶起那夜在金撒帳外的月色下,他曾與羞澀單純的她執手而行……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還那麼生動,卻又給他恍如隔世的錯覺。這一刻,他突然發自內心的感到後悔,懊惱自己搞砸了曾經美好單純的一切!
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他終於鼓足勇氣,帶著笑容打算走進去碰碰運氣,看看今天能不能趁著她心情正好,與她修補一下關係,重歸於好。
然而,結果卻注定是讓他失望的。一走進院子,他便遠遠望見孟古青房間的窗戶上,映著一個男人的身影!而這個男人,他再熟悉不過,正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博果兒!他的氣性本就不大,更何況是在這樣的時候,嫉妒的情緒瞬間在他的胸腔裏炸開了鍋。男性的尊嚴讓他變得怒不可遏,他搜腸刮肚地想了好半天,還是想不明白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搭上的!就算是在科爾沁時他們有那麼一點兒交情,也不至於讓他們倆好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房間裏,孟古青的一隻手正搭在博果兒的胳膊上,她親熱地和他擠坐在一處說話。也不知他是說了什麼樣的甜言蜜語,竟逗得她笑得前仰後合,整個人都花枝亂顫起來,而滿屋子的丫頭傭人們紛紛陪著笑臉,捂著嘴,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眼前這其樂融融的景象看在福臨的眼裏根本像是一種挑釁,讓他忍無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