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鹿淺遙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吾玉
她高興時喜歡數金葉,難過時喜歡數金葉,一人獨守空房時也喜歡數金葉。有錢是多麼好的事,可她仍常常望著窗外發呆,忍不住想,為什麼她都那麼有錢了,還是買不來他的愛?
——《紅顏手劄·淺遙》
(一)
顏淺遙是個珠圓玉潤的小胖妞。
眉眼是美的,隻是相較於以纖細為美的江南女子,有些略顯雍容了。
所以新婚夜,當她一手提著盛金葉的籃子,一手提著盛點心的食盒,頭上明明還頂著紅蓋頭,卻時不時往嘴裏塞塊桂花糕,她的夫婿——裴彥終是徹底怒了。
“餓死鬼投胎嗎?哪個女人會像你這樣,這種場合也不知收斂,少吃一點會死嗎?”
蓋頭被狠狠掀開,紅燭搖曳間,兩人大眼瞪小眼。顏淺遙在裴彥的怒視下,喉頭滾動,緩緩將糕點咽了下去,然後小媳婦般乖乖點頭:“夫君教訓的是,我、我……不吃了就是了。”
裴彥冷冷一哼:“少跟我來這套,麵上裝得乖巧,鬼知道你心裏打什麼主意!”
他顯然還不太接受“夫君”這稱謂,胡亂將衣裳一脫,往床裏邊一躺,背過身,不想多看淺遙一眼。
直到一隻手伸過頭頂,遞過來兩片閃閃發光的金葉子,他才長睫微顫,緩緩地睜開了眼。
“夫君,還沒喝交杯酒呢……”
兩片金葉,飲了交杯酒;
三片金葉,他為她拆了發飾;
五片金葉,他伸手給她寬了嫁衣……
當十片金葉遞過來,顏淺遙噘起紅唇,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時候,耳邊卻傳來裴彥毫不客氣的譏諷。
“怎麼,成親前是如何說的,還想得寸進尺,掏錢買身不成?”
說完,他一把拍了金葉,熄了燭火,翻身入被:“做夢!”
屋子瞬間黑了下來,先前的美好假象一下被打破,久久的,顏淺遙屏住呼吸,坐在黑暗中發愣。
不知過了多久,她提起食盒,躡手躡腳地鑽入被窩,卻冷不丁傳來一聲:“如果在床上吃東西就給我滾下去!”
她身子一哆嗦,在美男與食物間略微權衡,顏淺遙立刻毫不猶豫地拋開了食盒。
她動作小心地躺了下來,一點點往裴彥那邊挪,輕輕呼氣:“夫君。”
黑暗中她貼在他的耳邊,好商好量的語氣:“再加十片,我能摟著你的腰睡嗎?”
背對她的裴彥幾乎是咬牙切齒:“滾蛋!”
(二)
顏淺遙是個樂觀知足的姑娘,不管怎麼樣,夫君總算是進門了,來日方長。
說起來,她認識裴彥也有近十年了,最開始是踮起腳,仰頭喚他“夫子”。
然後是小鹿亂撞,眼帶笑意地在樹下偷瞄他,喊他“彥哥哥”。
再然後就成了如今的“夫君”,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風過長空,一眨眼,春秋冬夏。
來到涼州城,成為教書先生那年,裴彥才十五歲,沒落的達官貴族,即使粗布衣裳,也不改一身清雅,確切地說,是清傲。
他家犯了事,用盡所有關係,才總算保住他這個唯一的男丁。
裴彥死裏逃生,卻逃不掉懲戒,從此以後,他一生不得踏足皇城,一生不得考取功名,後世子孫盡皆如此。
這狠毒的懲戒,幾乎與將裴家連根拔起沒有區別!
官家子弟數十載,到頭來空有滿腹經綸,卻淪落為一介教書先生,說不怨恨是假的。
所以眾所周知,裴彥是涼州城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夫子,也是脾氣最大的夫子,對了,還得加上顏淺遙的一條,最秀色可餐的夫子。
秀色可餐,當初一聽到這個詞,裴彥臉都黑了。
屋裏書聲琅琅,屋外春光明媚,他站在窗外,冷不防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嘰嘰喳喳,像枝頭的鳥雀般。
“思桐,你都不知道,我看見裴夫子就餓!”
垂涎欲滴的語氣,學堂裏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裴彥皺起眉,腦袋裏自然而然地就一晃,跳出一個白白胖胖的身影。
“怎麼會呢?”那邊的女伴一愣,聲音細細,是城西的顧家小姐,顧思桐。她猶豫半天,才斟酌道:“你平時明明都帶很多東西來學堂吃啊。”
“那些俗物怎麼能和裴夫子比呢?你不覺得,涼州城所有夫子裏,就屬他最秀色可餐嗎?”
刻意壓低的語氣裏,生生帶了絲青樓嫖客的猥瑣,窗外的裴彥手一緊,莫名生出被人調戲了的錯覺。
還是被一個小姑娘,一個天天食盒不離手,就知道吃吃吃的小胖姑娘。
他深吸了口氣,鐵青著臉進了屋,取過台上的戒尺,在滿堂書聲琅琅中,一步一步走向那道白胖的身影。
彼時的顏淺遙毫無察覺,仍埋頭說得起勁,直到滿屋書聲戛然而止,耳邊響起:“勞煩顏二小姐把手伸出來。”
她一抬頭,就撞上裴彥麵無表情的一張臉。
窗外鳥雀撲翅,她眨了眨眼,懵裏懵懂,倒是旁邊的顧思桐嚇得臉都白了。
一下、兩下、三下……眾所矚目中,戒尺劈裏啪啦地打下去,顏淺遙白白胖胖的小手很快就紅腫了一片。
“知道為什麼受罰嗎?”打了一輪過後,裴彥冷著臉問。
顏淺遙淚眼汪汪,仰頭老實回答:“因為夫子心情不好。”
一向脾氣大,不爽,想找人出氣。
裴彥眼一黑,差點背過氣去:“因為你在背後妄議夫子,還天天偷吃,藐視學堂規矩!”
咬牙切齒間,他又是狠狠一下打去,捏緊了戒尺:“回去將《淑女規》抄一百遍,好好學學女子該有的言行舉止,明日送來!”
(三)
裴彥是不喜歡顏淺遙的。
因為她胖、好吃、毫無淑女風範,當然,樁樁件件裏,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太會做生意了。
士農工商,在官家自小耳濡目染長大的裴彥心中,商人無疑是最低等的,即使富裕如顏家又如何,還不是末流之輩。
所以繼承了家族特長,能說會道,小小年紀就深諳經商之道的顏淺遙,在裴彥那裏,是並不討喜的。
更別說她還有個外號,叫“金鹿”,因黑漆漆的一雙眼睛形似鹿眸,平日裏除了食盒不離手外,隨時往她身上搜去,都能搜出不少的金葉子,所以涼州城裏流傳著一句俚語——娶了顏金鹿,踏上富貴路。
人人都想攀上這門富貴,唯獨裴彥避之不及。顏淺遙來交抄寫的《淑女規》時,就正好在門外聽見他與其他夫子議論,言語間嗤之以鼻:“什麼金鹿,簡直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俗不可耐!”
風過堂前,“俗不可耐”的顏淺遙在門外站了許久,最終從懷裏掏出一塊白糖糕,緩緩塞入嘴中,若有所思。
裴彥與一群夫子出來時,便是看見那樣一副場景——
門口放著一遝抄寫的《淑女規》,上麵用一把金葉子壓著,光芒四射,閃花人眼。
裴彥拿起來一看,最後一張顯然是剛塞進去的,筆墨未幹,上麵畫著一個小人,還畫了滿天的“金葉子”,那人站在“錢雨”中,正仰頭伸手去接,旁邊還寫了歪歪扭扭的一句話——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大家頓時明白過來,紛紛憋不住笑意,隻有裴彥氣得臉都綠了,攥緊金葉子一把扔了出去:“顏淺遙!”
挑釁,這是赤裸裸的挑釁!
少年夫子的怒吼中,遠處一道白胖身影探頭探腦的,笑得眉眼彎彎,天高雲淡下,又掏出一塊白糖糕塞入嘴中,活像隻地主小鹿。
許是一語成讖,遭受了奇恥大辱的裴彥,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真的要靠顏淺遙來養活。
那是在他打了顏淺遙手板不久後,學堂方麵忽然要將他辭退,原因是有家長聯名投訴,說他脾氣壞,還體罰學生,不放心再將孩子交給他帶。
裴彥其實早就惡名遠播,這次不過是積累到頂點一次爆發,投訴的都是涼州城裏有頭有臉的大戶,學堂得罪不起,隻好犧牲他了。
當裴彥抱著包袱被“請”出學堂時,恰巧下起了小雨。
淅淅瀝瀝的春雨打在他身上,割在他心頭。
行人四處躲避,他站在街中央,任雨絲滑過臉頰,天大地大,孑然一人,竟無處可去。
直到一把傘罩在他頭頂,他怔然俯首間,對上一雙黑漆漆的鹿眸。
“夫子,雨大了,跟我回家吧。”
跑出來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顏淺遙,踮起腳將傘舉得高高的,自己卻被淋得眼角發梢盡滴水。
四目相對間,寂寂無聲,裴彥低頭沉默了許久,卻是忽然一把推開了她,惡狠狠的聲音回蕩在街道上。
“滾開,我才不要你可憐!”
顏淺遙跌在雨中,衣裙盡汙,來不及想太多,便趕緊抓起傘,又追上裴彥。
她像頭不知疲倦的小鹿,硬是黏在裴彥身後走了八條街。直到風雨漸大,裴彥再也沒有力氣走下去,抱著包袱一下跌坐在地,她才舉著傘湊上去,眨著濕漉漉的雙眼:“夫子,跟我回家吧,我雇你,雇你做我一個人的先生,好不好?”
風雨中,裴彥一瞪眼,還不待開口,顏淺遙已經急匆匆地補充道:“我不是可憐,我是……喜歡夫子。”
沒羞沒臊的話響蕩在雨中,那一刻,天地仿佛霎時靜了下來,靜得裴彥與顏淺遙大眼瞪小眼,鼻息以對間,依稀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四)
裴彥到底跟著顏淺遙回了家,做了她一個人的教書先生,這一做,就是好多年。
從“夫子”到如今的“夫君”,顏淺遙感慨頗多。
這番感歎聽在裴彥耳邊,卻是嗤之以鼻。所以當他將一套男裝扔給顏淺遙時,沒有絲毫猶豫。
“穿上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