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意外舉動,令廳上人無不驚訝。路逢注意到不僅廊上的瘦子和光頭,連座上的其他客人也都一齊將目光投向了他的手中。他兩眼環視,西麵坐著一個戴黑氈帽的挑夫,櫃上一個花胡子掌櫃、一個跑堂的夥計,東麵一個黑麵男人,他又刻意把腰牌來回緩緩移動,意在讓他們瞧個清楚:“敢有阻礙者,殺無赦!”廊上兩人迅速交換眼神。光頭抹了抹鼻頭,立即換上一副笑臉,兩手打恭,說道:“原來是欽派的官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莫怪莫怪!官爺稍等,小的們這就收拾行李,讓您住個舒坦!”說畢,和瘦子各自回身進了房間。黃氏的臉上不無得意之色。她柳眉微舒,目光落在了路逢身上,叫道:“逢兒,過來!”路逢走到她麵前,她解下自己的貂衣,親自給他裹上。雖然沒有對他多說什麼話,但是眼裏的讚賞路逢看得清清楚楚。“官爺,官夫人,請了!”瘦子還是一副陰陽怪氣的聲氣,其實他說話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卻經常被人誤會,以為他故意找茬。“慢著!”黃氏攜著三個兒女已經到了門前,路九騫卻擋住了他們。他立在廊中,叫住正欲離開的兩人,問道:“你二位沒忘了什麼東西吧?”兩人一怔,瘦子先開口道:“我們村野匹夫比不得官爺家私大,一共就零星點東西,全帶上了!”說著拍拍肩頭的包袱,狡黠一笑。“這麼說,裏麵催睡的香燭是店家的好意了?”老掌櫃一聽,慌忙上前撇開幹係,問什麼都隻說“小的實在不知啊!”路九騫一掌揮去,回手一擒,穩穩地握住了燭台,翻手向瘦子擲去:“別人的東西動不得,自己的東西忘不得!”瘦子急忙閃身,燭台砸落在地上,瞬間熄滅了。路九騫沒有再追究,他關上門好一番安撫,半晌才撫慰好連連受驚的妻子兒女。他的長子路冕已經年滿十四,卻最為怯懦。一路上有個風吹草動,嚇得魂都飛走了好幾次。到了五槐鎮,小麻煩仍舊接二連三,但對於路九騫而言壓根不算什麼,卻竟然唬得他的好兒子連大氣都不敢出,緊跟在黃氏左右,寸步不離。“冕兒,來,我給你把頭冠理一理,都歪成這樣了,叫人看了笑話!”黃氏卻最寵溺這個長子,“哎呦,怎麼滿額頭的汗哪!”“母親,那兩個人不會就這麼走了吧?會不會……還要來暗算我們?”路冕目光急切,期盼著從他母親眼中得到讓他心安的答複。“這可得問你爹爹了!那麼輕易就把人放走了,他這是故意讓咱們擔驚受怕呢!”路九騫本已陷入沉默,被女人的話驚醒,隻得滿口允諾:“不會了不會了!”話音剛落,“簌”--“當”,一個飛刀穩穩地紮在他麵前的案幾上。連路九騫都沒來得及擋開,其來路之不明,響動之輕巧,速度之迅疾,著實讓他訝異。幾聲驚叫在所難免。路九騫取下飛刀,見下麵紮著一塊細小的白巾,眼中一凜。他急急草草地打開白巾,隻見上麵赫然繪著幾片落梅,這無疑印證了他的猜測:他到底是來了。路逢將父親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都收入眼底。他雖不知道飛刀來自何人,但已經斷定這個神秘莫測的人與父親之間絕非簡單的恩怨。“爹爹,是什麼人?”路櫻踮著腳,費力地瞅看路九騫手中的白巾。路九騫的腦中一時閃過許多張臉,最後定在那一副麵孔上,直叫他歎息。突然,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房中的靜默。“誰?”“掌櫃的讓小的告知老爺、夫人和公子、小姐,酒菜已經備好了!”當路九騫帶著妻子兒女入座的時候,他的手下早已被夥計招呼到周圍幾個桌子上了。老掌櫃親自斟酒,遞上一盅給路九騫:“官爺駕臨,使敝店蓬蓽生輝,小的先敬官爺一個!”說完一飲而盡。路九騫盯著老掌櫃看了兩眼,接過酒盅也喝了個滴酒不漏。“官爺盡管享用,酒全由小的擔待!”老掌櫃嘴巴一張一合,花白胡子就跟著一上一下,使他本就喜氣外露的臉更加有喜相了。很難分清那是打娘胎裏帶的,還是做生意做久了養成的精明喜氣。兩天奔波勞頓,侍從們放開肚皮,一頓饕餮。若不是因為多年追隨著他,他對他們深為了解,恐怕乍一看到這個場麵,真要罵一句“酒囊飯袋”。他沒有什麼胃口,空腹喝了幾盅酒,腹中更加難受。他看到廳子的角落裏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挑夫嘴裏含著大煙鬥,一個青年麵色黝黑。他記得他來時他們是在中間分東西而坐的。“來,添兩隻碗來!”路九騫將夥計拿上來的碗唰唰兩下擲到挑夫和黑麵青年的麵前,又命夥計去倒酒。那夥計抱著酒壇子,兩手直打哆嗦,一碗酒潑在桌上的倒有大半。“鍾掌櫃……我……我……”夥計頭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冒,望著老掌櫃滿眼乞求。老掌櫃臉上閃過一絲緊張,轉瞬即逝,很快他就接上了話:“沒用的東西!現在抱個酒壇子都打抖了?每天給你飯吃,給你屋睡,我白養你啊?你看看你,年紀輕輕的,還能做什麼?”一邊說一邊過去親自給兩人倒上,滿臉歉意:“既然是官爺請,那就等於是我鍾老五請的,兩位不要客氣,盡管慢用。剛才夥計怠慢了,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啊!”挑夫隻管咂摸他的煙鬥,對他麵前的酒水和人全都視而不見。黑麵青年麵色謙恭,隻說:“‘無功不受祿’,大人和掌櫃的好意在下心領了,酒就免了。”老掌櫃見兩人毫不領情,又是路九騫的吩咐,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幹站在一旁,等路九騫發話。“不喝就不喝吧。不知這位竹筐裏挑的是什麼啊?”猛然這麼一問,挑夫被問了個措不及手,所幸他性子沉穩,沉默了一會兒,用煙鬥敲敲竹筐,不慌不忙吐出兩個字:“李子!”“嘿嘿,寒冬臘月賣李子?這老頭子好不會扯謊!”瘦子忍不住捂嘴直笑。他和光頭伏在暗處,觀察著廳子裏的一舉一動。“這節氣的李子可是稀罕物啊!”路九騫說道,“偏偏讓我遇上了,少不得給孩子們買些!”挑夫一聽,話鋒不妙,可這時候要是亮出家夥,跟這麼多高手鬥一場,他可沒有多少勝算。正自思謀,卻聽路九騫接著道:“既然有這稀罕東西,不能隻給了孩兒,讓兄弟們眼饞。這樣吧,你連筐帶貨全部賣給我,我給你三倍的價錢,也省得你陰天黑地的往市集上趕了!”挑夫聽得明白,有心偷聽的人也都聽得明白,路九騫這一招,不可謂不妙。他明知竹筐裏暗藏的東西對他不利,卻不挑明。既然你知我知他也知,那麼何必把事挑明了,彼此相鬥讓他人漁利呢?路冕和路櫻吃得津津有味,路逢卻看得津津有味。他佩服父親的智謀,更佩服他於不動聲色之中化掉一場幹戈的鎮定。挑夫心知肚明,倒也利落,立馬把竹筐擺在桌上。路九騫的親信上前輕輕翻開搭在竹筐上的遮布,隻一角的光線,他已確認了,讚歎道:“好鮮的李子!”說完丟下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給挑夫,向路九騫微微點頭,轉身就把竹筐帶上樓了。“李子都賣了,我也可以清閑清閑了!”挑夫說完,也上了樓。廳子裏劃拳鬥酒,喧鬧如常。路逢猜想,父親接下來要收拾那個黑臉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