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這一鏢又狠又快,虧得是老六,反應敏銳,一個空閃躲過了一擊。但因為動作過猛,身體失去平衡,一下踩空,從樓梯上栽了下去。二爺鼻中輕“哼”一聲,拍了拍衣袖--老六抓過的地方,他都要抖個幹淨。這不是給已然跌倒在地的老六看的,這是給樓廊上其餘十幾人看的。他心中竊喜,不無得意地走到路九騫麵前,作了個說官方不官方說草莽又不草莽的不倫不類的揖。突然,他背後一記重擊,痛得他半天抬不起腰。轉身一看,正是老六。他氣急敗壞地喝道:“老六,反了你了,啊?!你幾次三番與我作對,不服我的命令,你忒目無尊長了!”“你用本門暗器對付我,違反門規,你才是反了,我現在替本門清理門戶!”“你分明是貪功,想搶了玉連環,把大夥的功勞全占在你一個人頭上,怕我壞了你的好事,現在狗急跳牆了吧!”二爺反唇相譏。“你少在這裝好人!你還不是想拿頭等功,拿頭號賞,你的心思誰不知道?”老六這個人飛簷走壁,暗下飛器,樣樣精透。執行任務的時候,心思一點也不馬虎。可講到人心險惡,他卻過於急不可耐,鋒芒畢露,往往出力不討好。眾人心知肚明,兩個人都有私心,卻誰也不願多說一句。對於這次任務,他們一如既往不過是些幫手,是配角,即使冒著差不多的生命危險。“你這才叫血口噴人!我打頭陣,做眼線,設埋伏,冒著最大的風險,把弟兄們籌備不齊全的家夥準備上,全是為了大夥好進退啊!你倒好,不聽安排,私自抬了火器。你藏得好也就罷了,你這要是萬一沒藏好,我們十幾條命可就都葬送在你手裏了!說起來,你偷偷帶來火器,不就是為了搶頭功嗎?”這一頓說辭說得老六立即不占上風。老六急得咬牙切齒,隻擠出:“我……我帶大家夥也是為了大夥!”不過,他說這些空言虛語完全不在行。憋出這一句話憋得他自己更氣惱了。他回身從倒地的侍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對著二爺一刀揮去。二爺往後一退,順勢操起一把刀往前橫去。他年屆五十八,比起剛剛才四十一歲血氣方剛的老六,在力量上自然吃虧。沒有幾個來回,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情急之下,又摸出一把毒鏢,表麵上揮刀架擋,實際上卻掩護著流星鏢出手。老六攔住了刀,沒有防備住毒鏢。那鏢深深嵌入他臂膀,一汩黑血從他的夾襖棉布下滲了出來。他竟不肯收手顧全自己,毫不鬆懈,隻一味地攻擊二爺。“老六,你不要命了?還不趕快把解藥服上!”“你少在這假仁假義!我今天中了你的鏢,我豁出去了,我就是拚得一身剮,也要把你拉下馬!我不要這條命了,但是得搭上你的一條!”老六兩眼冒火,一刀賽過一刀狠,逼得二爺氣喘籲籲,好幾次差點挨上他的刀。他們其實都不精於刀術,但一個要置另一個於死地,那種必然的決心帶來的威力不可小覷。眼看二爺已經精疲力竭,再也沒有還手之力,擋也快要擋不住了,他急忙求饒:“老六,快住手!”他卻哪裏知道,老六最厭惡他這些話。其實論武功,論輕功,論對暗器的精熟,論德行的高下,他都要排在後麵。但僅僅因為他是老二,他就總是倚仗行輩來發號施令。狐假虎威,自己卻沒有一點威信可以服人。不過,大夥總是礙於對老大的遵從,一般也不會對二爺表示不滿。當然,大夥嘛,大多數都是不學無術,濫竽充數,見風使舵,隨波逐流,哪裏會多嘴什麼。他六子卻不一樣,他哪個方麵不是他們中的佼佼者?若要讓他心悅誠服,要麼是暗器的頂尖高手,要麼是人品一流,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比如像老大那樣的人。至於他老二,他可是實在忍不了了。“你憑什麼叫我住手!今天我要叫你死在我刀刃下!”“好兄弟,莫傷了和氣!你要來驗貨就驗吧,我也不必拿自己老命冒這個危險給大夥……”二爺討饒的話還沒說完,老六一刀已經上來,劈開了他的腦瓜。“死到臨頭,還虛情假意!”老六說完,又一刀抹在自己脖子上,隨即倒地。他死也不願自己是死在二爺的流星鏢之下。看著廳子裏突然發生的一幕,樓廊上的一眾人麵麵相覷。前後不過一刻鍾的工夫,他們此次行動的領頭人和主骨就先後倒下了。他們當然是喜大於憂,而每個人心裏各有盤算,一時間整個客棧竟安靜下來。這時他們才聽到門外瑟瑟寒風,吹得樹枝呼啦啦響。雪下得十分大了,打在窗戶上,時緩時急。路九騫聽著風雪聲,不由得皺緊了眉頭。這樣的天氣,他不得不擔憂,即使出得去,也未必逃得走。他想著的時候,體內忽冷忽熱,五髒六腑似乎已經燒得殘破不堪。他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跟他們磨了。“不過是一件小小的玩意,竟傷了兩條好漢的性命,真是令人惋惜!想我路某人縱橫一世,最後卻也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可悲!我還守什麼差呢!既然諸位答應放過我孩兒,我現在死也能瞑目了!這東西不管你們誰要,盡早拿去吧!”路九騫從腰間摸出一個錦囊,向樓上拋去。他故意隻使了三分氣力,那錦囊距離樓廊一步之遙時恰好墜下去,落在了廳子裏一個死去的侍從身上。樓廊上的人果然一哄而上,跳的,躍的,跑的,抱住攔住不讓別人先跳先躍的,被人抱住攔住急於掙脫的,一時間,亂作一團。路九騫趁勢到路冕和路櫻麵前,拍著兩人的肩膀囑托道:“趁現在,我劈開門,你們趕緊跑。記住,不要回頭,一定要活下去!”“爹爹,冕兒要和爹爹一起走……”路冕一臉惶然。路櫻感覺有什麼東西被父親塞進了她頸下的披風裏,她是冰雪聰明的女孩子,瞬間就明白了什麼。她看著父親殷切的眼神,拖著路冕就走。路九騫寶刀出鞘,一刀飛去,準準地劈開了門栓。路冕慌慌張張,三步一回頭,延誤了他父親為他們爭取到的寶貴時間。隻聽“嘣”的一聲,門板上立時現出一個冒煙的黑窟窿,離路冕的腦袋隻有一毫之差。“你們哪裏走!”一個人架起老六的火器,射出一枚火丸,“姓路的,你先糊弄我們,就別怪我們對小孩子不客氣了!”路九騫拋出去的原來是個空無一物的錦囊,想在混亂中拖出點時間,沒想到這些人已經發現了,舉著空空的錦囊對他怒目而視。不過,他還是盡力拖延:“我擲出去的時候可不是個空袋子!各位都貪功,東西卻隻有一件,再怎麼也不能往我路某人身上推吧!”一邊說,他一邊用背在後麵的手,不斷地示意路冕路櫻離開。那些人彼此間本就心存戒備,現在聽他這麼一說,更加懷疑是同夥中有人私吞了寶貝。正在猜疑間,隻聽得一聲長長的怪笑。“金掌櫃,你又笑什麼?”金五常笑臉盡收,厲聲道:“我笑你們這幫沒腦子的蠢物!”“嗖”一下,一支流星鏢擦著金五常的耳朵邊,紮在他身後的牆上。“你是活膩了嗎?”“不敢不敢,我隻是笑你們因為姓路的一句挑撥就人心惶惶,自相猜度,跟茅房裏那些沒頭的蒼蠅一個樣,當然好笑了!”金五常的話如當頭一棒,雖然不中聽,卻提醒了他們。他們寧可錯殺千個,也不能漏走一個。看著路九騫累累黑斑,他們決定一起上,殺他個一個不剩,再慢慢搜。那玉連環再寶貝,也總不至於自己能長條腿跑了!先是一擊火丸,不想先前已用得許多,再擊射卻沒有了。於是十餘人個個使出身上的流星鏢,乒呤乓啷一陣襲來。路逢此時反而成了最安全的人。即使如此,他也難以忘懷父親剛才對著哥哥妹妹的那種眼神。那一切他看得一清二楚。父親完全在為他們爭取時間,他在最後的關頭,竭盡全力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卻不包括他。剛才如果不是這些人個個都急於爭搶寶貝,持刀持鏢挾持他的人也完全鬆懈使得他有機可乘,一下子逃脫他們的鉗製,那麼當他們回過神,他就早已成了刀下鬼了。父親就這樣舍得讓自己的一個骨血去換另外的骨血?當然,他隻是一個,換取的可是兩個,這樣計量下來,如果他是個做父親,難保也要這麼做。他自己為自己解釋著,眼神始終沒有離開父親的身影。如雨的毒鏢密密麻麻地朝路九騫飛去,他兩手抄刀,一陣好擋。在一次又一次的抵擋中,他竟恍惚起來,仿佛眼前不是冷峻的暗器,而是真的一場雨,一場雪。他的蓋世神功,他的忠誠仁義,他的柔情苦戀,他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所有一切,都在他眼中彙聚成一個細小的點。似乎,他終於可以擺脫了。忽然,門扇大開,一股狂風悍雪猛然灌進。正當眾人驚愕之際,一襲白衣驟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