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扇很快又合上了。樓廊上的人忽然感到一陣勁風襲來,他們手上身上的東西紛紛掉落。一時間樓上樓下都陷入了沉靜。眾人看著眼前的白衣人,不由自主地呆住了。一個猶如雪一樣瑩白,猶如雪一樣冷冽的男人站在門口。銀白長發沒過他的眼梢,落在肩頭,白色披風罩在他瘦峭的身軀,白玉長笛握在他細長的手裏。“淩雲,你來了。”路九騫說這話的時候竟然十分平靜。兩個多時辰前他看到他的落梅白巾還心有忐忑。他的嘴角已然滲出黑血,現在真的是全身無力,不得不將兩刀插地上支撐著隨時會倒落在地的身體。“我一直都在這裏。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嗎?”厲淩雲兩眼冰霜直視路九騫,對那些企圖暗中算計他的小動作和所有其他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人他全都視而不見。“我看到你的落梅了,知道你就在這附近。真高興,在閉眼之前還能見到你。”路九騫微微笑道。“閉眼?”厲淩雲鼻中輕哼,又道,“我不會讓你這麼死去的。”說著,他神出鬼沒般瞬間移步到路九騫麵前,塞給他一粒白色藥丸,接著旁若無人地除去他上身的衣袍,轉到身後,兩掌推開,將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傳入路九騫的體內。不一會兒,淡淡的黑煙升騰在他們周圍。路九騫的額頭和身上都擠出細細密密又黑又紫的汗珠子。沒有人輕舉妄動。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雖然在白衣人運功輸輸內力的時候是絕好的幹擾時機,但在場人都迫於一種若有似無的難以捉摸的威力竟隻是幹站著,眼看著這個白衣銀發的男人替路九騫驅出了毒血。他們是真的膽戰心驚,從剛才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一進來,到現在,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還手之力。現在他們更擔心,他們會死得很慘。本來一個路九騫就很難對付了,何況這個男人似乎比路九騫更麻煩,兩個人要是聯手反擊,那他們絕無逃脫的可能了。路逢藏在臨近樓道的房間裏,他透過縫隙,看到厲淩雲的臉。由於欄杆阻隔,他並不能看得清清楚楚。隻看得到那人滿頭銀發下麵有一張瘦削的臉,輪廓柔和,但給人的氣息卻十分尖刻。他也看不清那人的眼神,卻隱約覺得來人似乎並不全是善意。“淩雲,多謝你救我。”路九騫這時才真正審視起他的故友來。“我不是你,當然不會見死不救。”厲淩雲話裏有話,路九騫已猜了八九分。他知道他這個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此次出現在這裏,多半也是因為這份舊恩怨。“你還在怪我?”“你就沒有半分愧疚之心嗎?”“那還重要嗎?我愧疚你就能原諒我嗎?”路九騫沒說出口的另外半句是:我愧疚我就能原諒我自己嗎?“當然重要了。所以我不會原諒你。”厲淩雲的眼中掠過一縷愁苦,“你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才出手救你嗎?”?“你不會讓我死在別人手中,”路九騫輕輕歎息,“你要親手為薛二哥報仇。”路九騫話音剛落,隻聽一聲長嘯,風起風落,廳子裏的桌椅全都碎成了殘渣。厲淩雲陰白的麵龐上怒氣滿布,他枯瘦的手掌還停在半空。“不是薛海!”“薛海”兩個字竄入黑麵青年的耳中,猶如被雷電擊了一般,頓時他心中波瀾四起。厲淩雲平複良久,盯著路九騫說道:“薛海與你,不過是各為其主。你就算是親手殺的他,我也不會吝惜一絲一毫。哼,如果他活著,被殺的是你,我一樣也不會顧惜什麼--你們不過是別人的鷹犬,有什麼值得同情的!”最後那句話刺痛了路九騫。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讓自己的兄弟這樣不屑。他沒有爭辯。如今到頭來,他自己也覺得無趣,又何必否認呢?“我問你,丘大哥是怎麼死的?”厲淩雲突然的發問讓他從一段思緒中出來,又立馬陷入另一段思緒之中。那是十二年前的舊事了。那一年,他的宦途第一次遭遇坎坷。受到牽連被免職的他投奔當時身為武林盟主的大哥丘樹風。梅穀四英,丘一薛二,路三厲四,他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也是響當當的四大豪傑。無論是江湖還是廟堂,仰慕者無計其數,嫉妒者當然也無計其數。他跟隨丘樹風一起南下,在會盟南方英雄的途中,被嫉妒者出賣,他們一行二十餘人紛紛墜入圈套。圍剿他們的官兵不過是烏合之眾,可是人數眾多,又兼有奸細裏應外合,他們還是慘敗,最後剩下六個人被逼到了山崖邊上。在那個有進無退的地方,死亡輕而易舉地發生。他能突圍,完全是運氣。在一個隱蔽狹小的山坳裏,他躲在暗處,自己包裹傷口。他的傷不重,皮肉之傷而已,他卻沒有再出去廝殺。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山坳之外,丘樹風被七八十個官兵重重包圍,一張金絲大網鋪天而至,他身上已經中了八九支暗箭,他手上隻握著一柄殘刀。他們要挾他什麼,他沒有清晰的印象。他隻記得他要衝出去時那一瞬的猶豫。當他再次抬眼,眼前隻剩下一個箭垛子,一個昂首挺立的箭垛子,一個冰冷沉寂的箭垛子。他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丘大哥是怎麼死的?”這個問題現在在他的耳邊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擊著他的胸膛。他也曾無數次質問自己。他不想每晚都睡不著覺,不想每天都恍恍惚惚心神不安,於是,他給自己了一個逃遁的答案:丘樹風是被奸人害死的。至於他路九騫,他當時自身難保,無能為力罷了。可是,此刻,那些噩夢又縈繞在他心頭。他再也沒有辦法這樣回答了。“是我見死不救,害死了丘大哥。”“你終於肯承認了?!”厲淩雲冷冷反問。“是,那是我的不是。”“為什麼?”厲淩雲繼續逼問。他的眉頭緊蹙,他絕不願意相信他的路三哥會是一個貪生怕死、臨陣退縮的膽小鬼。如果他是膽小鬼,那今天在這個客棧裏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這個漢子就不叫路九騫了。究竟是因為什麼呢?路九騫回想著,他想知道自己那一刻因為什麼而猶豫。山坳外是密如細雨的箭矢,一個男人猶如困獸,千方百計想要突圍。如果那個男人有一個幫手,稍微引開那些像蒼蠅一樣吵個不停令人生厭的官兵,或者僅僅是一兩下突襲,聲東擊西,給官兵一個小小的幹擾,他就可以免於被圍攻致死。路九騫已經包裹好了自己,他的傷勢微不足道。他要衝出去援助他慷慨仗義的大哥。突然,他看到他的大哥腰間飄揚的紅繩,那紅繩上綴著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荷包。苦澀的心酸和難以遏製的嫉妒讓他停下了腳步。要是沒有他就好了。要是沒有他丘樹風,她就會喜笑顏開地和他在一起。“因為他奪走了我最愛的女人。”路九騫總算明白當時他是怎樣握起那把無形的劍,將它插入情敵的心髒。他不費吹灰之力,消滅了他心頭的刺,卻也沒能得到所愛女人的柔情。聽到這個回答,厲淩雲反而異常平靜。他忽然拿起玉笛,薄唇細指,輕吹款奏,一支幽咽的曲子在客棧響起。白雪紛飛,寒梅獨立。劍客低頭,天地黯淡。路九騫聽得懂這個曲子在說什麼。說起來,他是他們三個中最能聽懂厲淩雲的人。自小,在他們四個師兄弟裏,他們兩人年紀相若,一個冷靜,一個暴烈,一個熱衷刀槍劍戟,立誌功名,一個獨愛丹青小曲,隻圖清幽,然而他們卻最懂彼此,也最相看重。如果不是那些事,他恐怕有幸做他一輩子的知音。厲淩雲現在用一支清曲為丘樹風送別。曲聲已然轉入最後的蒼涼,聽的人還在懷想。悔恨與痛楚在路九騫心裏來回激蕩。他不知道,如果一切從頭再來,他會不會不再遲疑。一曲臨近終了。說也奇怪,那些滿心仇恨,滿腹名利的天涯客,竟一個個都沉浸在笛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