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五常使盡解數,還是沒能親眼看到大仇人在自己麵前死去,也沒能看到大仇人的壞種兒子在自己麵前死去--到最後反倒是他死在人家手上,死得容光煥發。他那眼中的笑意似乎已經補償了他的徒勞無功。他的不甘心隨他而去,他滿懷著的那種要將路九騫的子嗣消滅殆盡的希望永遠不會再消褪了。“啊呀--”縮在一旁的竇德顧不上恐懼,一下子奔上前,抱住金五常已經垂落的腦袋,一遍一遍地叫著“老掌櫃!金掌櫃!”鏢客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鎮住了,他們麵麵相覷,一時找不到頭緒。有一個最先反應過來,朝著樓廊大喊:“小子,總算找到你了,真是讓爺爺們好找!”路逢情急之下的舉動無疑為他帶來了麻煩。他現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躲藏是再也無用的了。早有兩個手腳敏銳的鏢客飛踏上來,各提一把刀,橫在他左右。“各位……”還不等他說完,兩把尖刀就直直地朝他劈砍過來,雖然沒有一絲章法,全是一頓散亂的架勢,無奈他赤手空拳,毫無攻擊之力,也隻有一味避讓的份。他被他們逼進身後的房間,又跌跌撞撞一路逼回樓廊。他身子瘦小,既是劣勢也是優勢。壞的是他力量單弱,無法正麵抵擋和回擊,好的是因為瘦小便於靈活招架,一陣相互搏鬥之後,反而讓兩個鏢客累得不行。“你們還愣著看熱鬧啊!快來助我們!”兩個鏢客撐不住,向樓下的同夥求助。他們的同夥還沒響應,路逢瞅準機會,一個回身,將一個的刀奪了下來,架隔住另一個的說道:“住手!”鏢客們確實感到自己低估了這個小娃娃的能耐。他們看出來這是個力量欠缺但耐性十足的小對手,一路子過來揚長避短,苦心周旋,最後還拿捏到了主動權。“各位且慢,你們是受金五常的要挾才要殺我的吧?現在金五常已經死了,你們何必勞神對付我呢?對付我對各位可沒什麼好處!不過是賣命替別人複仇還沒有一點好處!”路逢誘說道,把“別人”兩個字念得格外清晰。鏢客們聞言紛紛止了腳步,隻聽路逢接著又道:“各位和我現在的心情肯定是一樣的,我們找到上去的機關最重要。”路逢看到他們相互點頭,一麵試探,一麵先放下了刀。果然鏢客們的注意力全跑到機關上去了,對他鬆懈下來,沒有再為難他。他小心翼翼地從樓梯下來,悄悄地走到哥哥路冕身邊。路冕半張著紫紅的嘴唇,心有餘悸地縮在那裏,看到路逢朝自己走來,不由得喜出望外。卻沒有想到他剛吐出一個“謝”字就被路逢的眼神喝止住了。路逢凝眉注目,一上來就一把奪過烈焰寶劍,冷冷地撇下一句:“你不配。”不料,剛一轉身,兩把冷刃就衝他斜過來。路逢緊閉雙唇,隻在眼中露出問詢的目光。“小混求!你還是乖乖交出你的小命吧!”一個鏢客咬牙切齒地說道。“誰讓你一刀斃了金五常的命,現在倒好,我們問鬼去呀?!我看誰也甭怨誰,讓爺爺我先斃了你,消消氣!”另一個接著說著,一刀就砍過來。路逢舉起烈焰劍奮力往外隔。這時的鏢客們斷定出去無望,都將怨憤和恐慌撒在路逢頭上。他們不再跟他說一論二,乃是一齊上來圍住他,橫了心要把他弄死。他正架著刀的時候,忽然一陣刺痛從腰上傳來,他身上的鮮血再一次流淌出來。盡管他左躲右閃,還是沒有防範住四麵八方刺過來的尖刀。他深知現在說什麼也不會有益,隻是咬緊牙,拚命抵擋。不知道鬥了多少回合,他忽然看到他周圍的鏢客漸漸少了。倒不是他打敗了他們,而是有人在他背後援助著他。他在慌亂中於刀光劍影的間隙裏看到他恨之入骨的哥哥路冕正兩手執刀,跟鏢客廝殺。在路逢的眼裏,那不過是一個永遠的慫包。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個慫包會不趁機躲遠還冒著危險出手幫他。他驚詫地發現這個慫包手握雙刀的樣子竟與父親十分相像。盡管還是滿臉汗珠子,麵龐還是又紅又紫,眼睛裏還是一道道的惶恐,眉毛卻橫得跟父親一樣,絕決無畏。這一瞬的出神,讓他手臂又挨上一刀。所幸不是很深,割破了衣袖,還沒割到皮肉。說不清來由,他對哥哥路冕的厭惡更加濃重了。他帶著那股子深重的嫌惡和憤恨,拚力廝殺,忽感到手中長劍的微微抖動。他有些力不從心,開始控製不住。突然間一道耀眼的血紅的光芒從劍身蕩開,他自己首先被刺得睜不開眼。緊接著是四五聲嚎叫,鏢客們也被強大的劍氣逼得連連靠後。路逢喜上眉梢,他朦朦朧朧地猜測到這是烈焰劍的神武之力。他的慫包哥哥沒有本事開啟,他完全辦到了。如同鮮血燃燒,光焰躍動,他的手帶動著他的身子一起抖動起來。他心底的渴望也一同被燃燒起來,越燒越旺,仿佛馬上要把他燒化了一般。他看不到他眼中的血色,他隻感覺到他身體漸漸無力。突然,他體內一股熱流激烈地湧上來,他抑製不住,一口噴出來,全是血。血紅的光芒隨即消失。他黯淡了一下。隻是眨眼的工夫,他當機立斷地咽下了口中殘留的鮮血,盡力抹掉了嘴角的痕跡,趁鏢客們還沒有回過神,強撐起身子,舉劍對著鏢客們說道:“各位不見識到烈焰劍的威力不死心是嗎?”“不是不是,路公子言重了!”“哪裏的話,小爺爺饒命才是!”猶在驚愕恐懼中的鏢客連連求饒。他們人多勢眾也不抵用,隻往後退,誰也不敢貿然上前一步。“我要你們的命做什麼?”路逢故作輕鬆地說,“剛才是你們步步緊逼著我,我沒有辦法才還手的。我可沒打算要你們的命,可要是你們非要跟我作對,我手上的劍可就不客氣了!”他說這幾句話已經用耗費了太多力氣,體內激烈動蕩,他表麵還是不動聲色。“路公子放心,就是再給我們預備一條命,我們也不敢冒犯公子您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上去”,路逢盯住了還在一旁痛哭哀嚎的竇德,“金五常不能開口,還有人能開口!”鏢客們恍然大悟,一下湧到主仆二人身旁,數把刀一齊架到竇德脖子上,喝問道:“你快說,這屋子的機關在哪裏?”竇德才剛用他的手為金五常合上眼皮。他哭喊得十分真切,因為在眼裏,金五常就是他爺仨的再生父母。他們長久以來,名義上是主仆關係,實際上相依為命,比親人還親。他隻覺得金五常是全天下頂頂好的人,殺害金五常的就是全天下頂頂壞的人。眼前這位頂頂好的人已經下了陰府,他也不要讓這些頂頂壞的人有機會見到第二天的日頭。這個三十五六歲的夥計,因為操勞已顯出了老相,他額頭上的皺紋現在擰成一團,憤怒地看了一圈鏢客和路家兩兄弟。刀就在他脖子上,他緊閉著嘴巴,一會兒連眼睛也閉上了,有一種同歸於盡的決然。“少耍花樣!機關在哪裏?”鏢客把刀抵得更近了,他們不相信這個不長眼的夥計會不懼怕他們手中要命的家夥。老夥計竇德依然沒有動彈,身體沒有動彈,嘴也沒有動彈。他怎麼會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會送了自己的命?他其實怕得很。他硬是憑著自己莊稼漢子的一股倔勁,把自己的恐懼按在心裏。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就是不能便宜了這些壞狗日的,就是不能讓他們上去,就是要讓他們陪葬!路逢有些意外。他看到竇德看他的時候眼裏最憤恨,現在老夥計他閉著眼,一臉的憤怒還是清晰可見。忽然,他看到竇德的眼角滲出兩行淚來。細細的,無聲的,有些渾濁的一個男人的眼淚。一個男人為死去的主人投入誓死的決心,卻又為活著的兒女牽腸掛肚。路逢的心被震了一下,又刺了一下,原本他早就不在意這些了。可是誰讓他自小就善於揣摩別人的心思呢。他捕捉到了,就難免要在心中盤算一番。“你想死嗎?”路逢對竇德說道,“好狠心的爹爹!你不管你的兒子女兒了嗎?”竇德終於沒忍住,一下放生痛哭起來。“哎呀,老天哪,我可憐的苗兒,可憐的騏兒呀,老爹對不住你們啊!”看來他還是偏向死去的人。路逢按著傷口,慢慢走到竇德麵前,說道:“你要是這樣死了,你的兒子、你的女兒不會原諒你的。他們的娘也不會原諒你的。”竇德心頭一震,他確實放心不下兩個娃娃。他們那麼小就沒了娘啊,怎麼能讓他們再沒了爹呢?可是一看到路逢,他的憤恨就擠上心頭。這個小娃娃啊,看起來分明跟騏兒一樣大小,怎麼心就這麼壞,手就這麼狠?路逢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走上前,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