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客們分作兩撥,一撥將路冕圍定,一撥將竇德圍定。圍住路冕是路逢的手段,圍住竇德他一句話沒提卻也是料定了的事。他慢慢從柱子邊上挪開,在混亂中避開刀刃,向著門口奔去。腰上、腿上的傷已經不算什麼,體內的傷才是麻煩所在。如果沒有內傷,他滿可以輕輕鬆鬆地遠離這個鬼地方。雪已經停了,夜空透出清澈,雲與月在高高的遠處懸著,交相掩映。地上積了雪。路逢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嘎吱嘎吱作響。他手裏隻握著一把劍,眼裏隻有一個方向:河邊,樹下,父親和白衣男人去的那裏。殷紅的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有時斷斷續續,有時卻是一灘。他的兩條細長眉毛上既有冷霜,又有熱汗。漸漸走近,他的心就漸漸往下沉。樹下沒有半點人影。沒有父親高大威武的身影,也沒有那個白愣愣的瘦長身影。老樹上落了不少雪,這麼高大粗壯的樹,這麼無風無聲的寂靜。他身心一陣冷。為了行動便利,他早脫下了黃氏給他圍係的披風。現在正是化雪的時候,比下雪時更冷峭,他不由得抱緊了肩膀。父親不在,他一個人去完成他的任務了嗎?那個銀發白衣的男人呢?活沒見人,死也沒見著屍首--突然他腦中一個影像一閃而過。剛才他還在客棧,被鏢客們逼在刀刃下他告訴他們那句禍害哥哥的話,他隱約間似乎看到有一雙銀灰色的眼睛在注視他。一道鄙夷的目光使他本來引以為傲的小伎倆暴露得黯然失色。那樣的目光,那樣的眼神,除了那個銀發白衣的男人,還會有誰?他心裏陡然害怕起來。白衣人活著,那父親豈不……他沒有做更多的猜想。他最快的判斷是,他必須更快地離開這裏了。他不再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希望。那些鏢客總會發現他說得不是實情,他們追趕上來,他這一次就真的無力逃脫了。不容他多想,慘叫聲已經從身後傳來。那是老夥計竇德的聲音,他沒有半點遲疑,頭也沒回,連跑帶滾,跌進了小河裏。河麵被冰雪覆蓋。他一跑一個猛摔,磕在冰麵上。痛感一時還沒來臨,他的身體隻想賴在地上不動彈。他沒有讓他的身體得逞,他攥緊了烈焰,一手撐著冰入骨髓的河麵,堅毅地站了起來。他走著,跑著,爬著,逃命著。月亮被雲層遮了半邊,天空灰暗黑沉,走了多久他沒有了印象,隻感覺這條小小的河道竟漫無邊際起來。他哈不出熱氣了,隻有無孔不入的寒風割著他的臉。“苗兒--苗兒--”對麵一句句的呼喊闖入他的耳朵,他看到一個人影在那裏東張西望。“苗兒--苗兒--你在哪兒?”是個男孩子的聲音。路逢走近看得清楚了些,是一個比自己高些,結實些,年齡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停下來,好好觀察了一番。然後朝那個男孩問道:“你在叫誰呢?”“我喊我妹妹,剛才還在這呢!”男孩一臉焦急,毫無避諱地回答。“是不是一個小女孩,大概這麼高?”路逢模糊地比劃了一下,男孩點點頭,像是找到了希望,急切地問:“你見過?往哪兒去了?”“我是看見她了,我也知道她往哪兒去了--可要告訴你,你得先幫我一個忙”,路逢計劃好了,隻等男孩往坑裏跳。“你說吧,要我幫你做什麼?”男孩十分爽快的性子正合路逢之意。路逢拍了拍身上的單衣小袍,說道:“你把你的棉衣脫給我,我實在太冷了。”說著故意打了幾個冷戰。男孩二話不說,就解下自己的棉衣,遞給路逢。路逢也脫下自己的小袍拿給男孩。“我不要你的衣服。我家離得很近,我回去穿一身棉衣就行了。你快告訴我,我妹妹往哪兒走了?”路逢沒有想到男孩會拒絕他的袍子。他勸說道:“我這件袍子你先穿著,你回去換了棉衣,把它拿去賣了,可以給你妹妹買好多好吃的呢!”“那我才不要!你這袍子比我棉衣值錢,我可不貪占別人的便宜。”“我沒說這袍子比棉衣值錢,它們差不多值一樣的錢,是一樣的,我們誰也沒占誰的便宜!”路逢一邊說,一邊幫他套起來。最後還把帽子一並扣上。“帽子我不要,這是你的,還給你!”路逢故作生氣地一把取下帽子,狠狠地甩出很遠,“好心留個紀念,你不要就算了!”男孩難以理解地盯著他的臉。雖然兩人年歲相當,但男孩的眼睛還透著童稚般率真清澈的神采,他心裏是怎麼想臉上就全擺出來。他想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就去讀人家的臉,可是路逢臉上什麼也沒有。“好了,別在意了!”路逢完全掌控著事態,“不是急著找妹妹嗎?我告訴你,她跑去那邊了!”路逢手指的正是客棧的方向,走完這一步,他的謀劃才算完成。剩下的時間,他可以讓自己喘口氣了。“原來往家跑了啊,怪不得我到處都尋不到她”,男孩凝視著客棧的方向,有些擔憂地說,“金老爺爺都說了今晚不讓回去,她就是不聽話!”男孩也不跟他多說什麼,徑直就往客棧去了。路逢看著他的背影,心道: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怪不得我。你天生就是個替死鬼的命。男孩走遠了,他才取開按住傷口的手,剛往前挪了一步,一下栽倒了。銀灰色的眼睛在注視著他。確實是這一雙銀灰色的眼睛。路逢一個激靈,直起身子,比起渾身四散的疼痛,他此刻更清晰的感覺是害怕。他警惕地盯著眼前銀發白衣的男人,又偷偷環顧四野,一望無垠的白色在他四周綿延。還是這個地方沒錯,他記得他在逃命,後來一下跌倒就沒有印象了。他是昏倒了,昏倒了多久呢?眼看就要逃出去了,在最後還是被他追上來了。他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沮喪,他很少有這種情緒,此時卻壓也壓不下去。他竭力平複自己的心跳,閉口不言。“你父親被我殺死了。”厲淩雲的口氣十分平淡,完全沒有了在客棧時的那份激動和憤慨。路逢剛才已猜了八九分,如今親耳聽到,這個猜想成了確鑿的事實,他的心裏還是顫抖了一下。大名鼎鼎,黑白兩道聞名的路團練,路九騫被人殺死了。威武英雄,無往不勝的路九騫被人殺死了。他的父親,他最珍視最看重的父親路九騫被人殺死了。他麵無異色,心中怒潮迭起。他要殺了這個銀發白衣男人,為父親報仇。他按捺住了他的仇恨之火,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他活不活得到下一刻還很難說。他的冷靜提示他,現在保命最要緊。他麵前的仇人沒有在他昏睡的時候殺了他,他揣度他不會輕易殺他,至少現在他的眼裏沒有絲毫的殺意。“把你手中的劍給我!”路逢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目的會是這把劍。他既慶幸又緊張。“你在客棧裏說那麼多,不過是借替兄弟複仇的名義,來搶我爹爹的寶劍!”“哼,你爹爹的?”“天下誰人不知烈焰是我爹爹路九騫的寶劍?”“是嗎?那天下人一定不知道他的烈焰是從哪裏得來的了!”厲淩雲頓了頓又問,“你,知道嗎?”路逢當然不知道。他的父親沒有跟他提過那些在梅穀的事情。“這把劍屬於梅穀,你爹爹出穀的時候,師父把它送給你爹爹。現在路九騫死了,它當然得物歸原主!”“你垂涎我爹爹的寶劍才編出這種謊話,我不會相信你的。再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既然都送給我爹爹了,那就是我爹爹的東西,爹爹死了,自然歸我。”路逢每一句話都掂量著輕重。他已經判斷出厲淩雲對自己沒有興趣,自己一時是沒有生命危險的。但要從他手裏奪走劍,跟殺了他一樣令他絕望。他現在不放過一絲機會,據理力爭,企圖保護好手裏的劍。“好油滑的一張嘴!”厲淩雲銀灰色的眼睛裏再次射出一道輕蔑至極的目光,對著路逢,他接著說道,“歸你?你不配!”路逢怔住了。“你最看重的不是你這條賤命嗎?你把劍給我,我留你一條命”,厲淩雲從嘴角擠出最後這句話,緊緊地盯著路逢。路逢知道他不會真的動手從自己手裏搶過寶劍,要搶的話,早就搶了。他不知道的是為什麼。如果他能知道,那自然就好周旋了。他最終並不確定地猜測厲淩雲一定是很驕傲,認為搶這個行為對他自己是極大的侮辱。他沒有太多時間來印證自己的猜想,於是賭上性命說道:“你功力高,比我厲害,你讓我交出劍,我就是心裏不情願也得交給你,這跟強盜有什麼兩樣?都是仗著對方打不過自己,明搶呢!”果然厲淩雲眉頭蹙了幾蹙,終於忍不住,對他道:“你不要激我。你不配就是不配!”“我就是打不過你”,路逢繼續說道。突然,一個身影闖入他的視野。那不是那個替死鬼男孩嗎?看來他命還挺大。男孩走近了,臉上掛著淚水,默然無聲地站在厲淩雲身邊。厲淩雲掃了一眼男孩,又對著路逢說道:“為著你的目的,你就讓別人做替死鬼,連你的哥哥你都不放過,你這樣的人怎麼配用烈焰劍?!”“配不配不是憑這個吧!要是我打得過你,今天我就能把劍留下給自己用,我當然就配了!”“你老是說我們的功力懸殊,我就給你一個機會。你今年多大了?”“十歲。”“好,我給你四年的時間,到你十四歲成年。四年後的今天,我在這等你,你要是能打得過我,我就把烈焰雙手奉還於你,你要是還有能耐,盡可以取下我的首級給路九騫報仇;要是你四年後還是不敵我,我今天帶走的烈焰,你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再觸碰它!”路逢把劍交給了厲淩雲。他的目的達到了,他為自己爭取到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