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依舊,曉月如鉤,一夜過後,有朋客棧變成了一座新鮮的廢墟。零星的火苗還在跳動,繼續吞噬著殘餘的梁柱。一股濃重的焦味彌漫在沉寂的河邊。一高一矮兩個人同時凝望著。許久,高的那位白衣人開了口:“叩頭吧!”矮的男孩眼神低落,淚淌過的痕跡還印在臉上,嘴唇凍得發紫,他沒有立刻跪下,張了張嘴巴,咕嚕了一句別人不懂得的話。厲淩雲微微吐出一口氣,說道:“人死不能複生,你遲早要接受。”他的話一出口,男孩忍了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奔流而下:“阿爹!阿妹!”小鎮像是被冰封起來了。家家戶戶都在酣睡,男孩跟在厲淩雲身後,步履緩慢。“師父,我們去哪裏?”“別叫我師父,我不收徒弟!”“你不是說要帶我回去,教我本領嗎?”男孩被弄糊塗了,他覺得這個白衣男人前後的話都很認真。“沒錯!我帶你回去,教你本事的另有其人,可不是我。”兩個月後,在梅穀,男孩見到了他真正的師父。明明是個女人,卻梳著和男人一樣的頭發,綁著和男人一樣的青頭巾,穿著和男人一樣的藍布袍,踩著和男人一樣的黑頭小靴,隻是麵龐柔和些,胸部鼓得高些,手臂……男孩好奇第盯著他的女師父,直到有人打斷了他:“喂,你這樣盯著一個女人瞧,很粗魯耶!”男孩循聲轉頭,一記粉拳穩穩地砸在他鼻頭,他流著鼻血,看到兩個女孩子正在他身後站著。一個穿著杏黃的夾衫,一個拖著紫色的裙子,喝他打他的正是紫裙子。“俊齡,怎麼還是這麼莽撞,一來就給人吃拳頭?你不是要做端莊淑女嗎?這個樣子可不行哦!”女師父雖然一副男人裝扮,說起話來柔聲細語的,男孩沒來由地感到多了幾分親近。“師父,您說得對,小女子受教了,以後再也不敢了,”紫裙子捏著嗓子,躬著身子,把話擠得又尖又細,聽得男孩雞皮疙瘩直起。女師父肯定地點點頭,正點到第二下,隻聽紫裙子接著道:“您放心吧,我不會給他吃拳頭了,以後我會像師父您一樣優雅地用劍--來伺候他!”男孩的脊背透涼。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好了,收斂收斂你的鋒芒,”女師父說道,“他是你們的師弟,竇天騏,以後你們要多多幫助他。”“哈哈,你的名字真好笑!竇天騏,你是在天騏廟生的嗎?”紫裙子戲謔道。“不是!”竇天騏搖頭,他知道紫裙子在拿他的名字開心,他在五槐鎮的時候,那些家夥也總是笑他的名字。他不覺得有什麼好笑,阿爹期望他一生讓天騏神保佑著,平平安安的,這有什麼奇怪的?女師父又指著黃衫女子道:“天騏,這是飛瓊師姐!”“飛瓊師姐……”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支吾著就沒了下文。飛瓊師姐少言寡語,隻是對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她臉上像蒙著一層霜,即使麵對麵站著,他也感覺難以靠近。“咳咳,本姑娘自我介紹吧!我就是美過天仙聰慧過人乖巧可愛善解人意才華洋溢風采照人端莊賢淑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的你的俊齡師姐!”紫群子俊齡不等師父開口就搶先說道。“俊齡師妹,不是師姐,天騏比你要大呢!”師父的話猶如當頭潑了俊齡一盆冷水。她怎麼能容忍這個憑空而來的粗魯無禮的混小子做自己的師哥!“不要不要不要!師父你偏心,你就是偏袒他!誰說年齡大的就是師兄了?厲師伯比你大,還不是照樣叫你師姐?分明是誰入門遲誰就當小的嘛!”俊齡滿腹不滿,兩腳跺了一陣,將地上的狗尾草踏了個亂七八糟。“你要做師姐就做吧!”竇天騏開口道,“可別把草踩死了!”俊齡一聽火冒三丈,一把把他推開:“你還教訓起我了?!還假惺惺的說什麼讓我做師姐,我才不稀罕呢!”他們的師父和飛瓊師姐在一旁,視若無睹。等他們說完,師父才發話:“天騏,今天你準備晚飯。”竇天騏還沒反應過來,俊齡就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衝他做鬼臉。“俊齡,你去幫他。”俊齡僵下一半的笑容:“憑什麼!!”她狠狠地瞪著天騏,仿佛一切禍頭都是他引起的。等到師父她們走遠,她扔下一句“你最好乖乖自己弄好,休想叫我幫忙”的話才氣呼呼地走開。傍晚,竇天騏找到灶房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阿爹阿妹。兩個月以來,失去他們的痛楚他已經在一路的坎坷顛簸中消化無幾。他已經接受他的阿爹阿妹--他最後的這兩位親人已經離開他的事實。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他還活在這裏。有時候,比如這樣的時候,他還是會想念。曾經天天圍在身邊,如今卻不在眼前。在客棧的灶房裏,阿爹是個大忙人。他要煮茶水,要溫酒,要燜肉,要燒菜,要下窖,要幹永遠也幹不完的活計。客人會喊他,金爺爺會喚他,阿妹會纏他,他都是一副好脾氣,從來不會發火,從來沒有過壞臉色。他喜歡阿爹,阿爹跟別人的阿爹不一樣。他的阿爹既是個男子漢,又有著男子漢不常有的柔軟心腸。他好想他的阿爹。他好想聽阿爹的話,乖乖地呆在灶房幫他添柴火、拉風箱。他再也不一睜眼就跑個沒影,肚子餓了才回去;他再也不偷偷牽出馬,亂躥一氣差點摔個沒命。他再也不了,可也再也見不到他了。還有小尾巴阿妹。那個總是跟在他屁股後麵的愛哭鼻子的妹妹,去哪兒都沒個清閑。她愛吃糖葫蘆,她害怕大蛤蟆,她話特別多,問起來沒完沒了,她不輕易哭,哭起來又總是讓他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他背著她的時候,被那些男孩子取笑,他惱得正不知道怎麼回擊的時候,阿妹說:“他們嫉妒你!他們沒有好妹妹!”現在他真的沒了好妹妹,他孤零零的,再沒有那個可愛的聲音跟他吵嚷了。“喂,你傻愣著幹嘛?”一個尖利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不用轉身,他已經聽出來是滿口囂張的俊齡。他回過神,看了看她,想起自己的做飯任務。他徑直走到灶房裏,察看了一圈。雖然沒有客棧齊備,花樣倒是不少。他找到米缸,揭開蓋子,剛伸進去,碗就被打落了。“你這家夥真的很沒有禮貌啊!”“你隨隨便便就動手打人就……”竇天騏的話還沒有講完,俊齡的指頭就戳到了他的額頭,“哼哼,木頭人,看你還敢頂嘴!”她現在得意極了。輕輕的一個定術就能讓他張不了口也動不了手,他有什麼本事做她的師哥!要不是師父袒護他,她早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唉,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好,值得厲師伯大老遠把他帶回來,還值得師父那麼看重他。“沒想到你會這麼看重他。”厲淩雲吹罷一曲,突然對他的師姐說道。他的話似乎帶著疑問,卻也不刻意等對方回答。白悅之抿嘴一笑:“不是師弟你說的那句話嗎?這個孩子可能是一個適存者呢!”“我隻是看著他像。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厲淩雲說道,“你知道我的隼之眼早就廢了。”“你還在意那件事啊?不要記著啦!”白悅之用手抹平厲淩雲皺起的眉頭,“你還是對著笛子的時候最有風度,為我奏一曲《平湖秋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