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天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大溪澗。梅穀有兩處水最動人,小的叫小溪澗,眼前這個大的是為大溪澗。像半個月亮落在了穀中,大溪澗寬闊處深不見底,窄處又十分低淺,連高高矮矮的石頭也裸露在外。澗水湛清,比五槐河的水清多了。溪邊生長著粗壯的槐樹,讓他想起五槐鎮,想起他逝去的親人。因為這個緣故,他願意繞更多的路到大溪澗來呆著,而不是離他木屋很近的小溪澗。夕陽西照,整個山穀都浸染在金色的光芒裏。薄薄的暮靄從水麵嫋嫋升起,粼粼的波紋一圈圈回蕩。偶爾掠過一隻黑鴉,也不會打破溪澗的寧靜。這比五槐鎮美多了,可他總還是想起五槐鎮。以前他坐在這裏,想念極了的時候會偷偷地掉眼淚,現在不會了,他滿腔激蕩,不住地回想那個傍晚的情景。那是半個多月以前,落日熔金,溪水潺潺,一陣晚風拂來,溪邊晚開的槐花和坡上早放的桂花簌簌地飄落到水麵,星星點點的白色和橘色把澗水映得更加繽紛。竇天騏如往常一樣,坐在坡上的草地裏,望著大溪澗發呆。忽然,嘩嘩的水聲響動起來。他循聲一看,一個人從水裏站了起來,半截身子在水裏,半截身子裸露著,栗紅色的長發沒過肩頭,搭在後背,他光看頭發就知道那是飛瓊師姐。隻見她抬起雙手,把頭發往後捋下來,陽光下,他看到那發絲上滾落著晶瑩的水滴。水滴滴落在她光潔的背上,一滴一滴彙成一條細細的水流,淌進溪水裏。他呆住了。他頓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不是飛瓊師姐。飛瓊師姐每天都是一副冰冷的樣子,總讓他有難言的隔膜感,而眼前那水裏的人卻讓他著迷。水裏的人慢慢往淺灘走去,她俏曼的背影越來越完整。該死!當竇天騏意識到的時候,他立即轉過身子,他發現自己胸腔裏的心要跳出去了,最後一頭栽倒,躺在草地上動也不動,隻聽見自己一記比一記強烈的心跳聲。自那以後,他再見飛瓊師姐時,心裏就不自在起來。那種不自在,好像見了也不是,不見更不是。見了開心,又有些鬱悶,不見卻焦躁不安,鬱悶得不知如何是好。其實他自己沒留意,他自那天騏改變了許多小習慣。他原來把衣服穿得汗浸浸的,十天半月,不到師父捂鼻子、俊齡大罵“臭蛋”,他絕不會想到換套幹淨的,如今不用誰說,最多兩天就換上一套幹淨的。而且,不僅是幹淨的,他還會挑著新的、漂亮的穿。他已經長胡茬了,厲師伯常常不在,沒有成熟的男人指導他該怎麼打理。他自己琢磨,沒有剃刀,他就自己用長長的刀,把那些恣意生長的胡須削個幹淨。當然,這樣做的結果是,削得越快,那些胡茬子卻長得也越快,越濃密。他也懂得束頭發了。原來他隻把自己還當毛頭娃娃--仿佛在爹爹身邊那時候一樣,頭發散亂著,過長了就一刀截了,從沒有長過肩膀,乍一看活像頭上頂了一叢草。他束起頭發,總算用上了師父給他的素緞頭帶。那天一到訓練處,他穿戴整齊,幹淨整齊的穿戴把他麵龐的輪廓襯得更加英朗,他走過來,昂首健步,頗有幾分俊相,在白悅之和俊齡的眼裏簡直是脫胎換骨,師徒二人驚得半天合不上嘴,可他心底最期盼的飛瓊師姐卻沒有什麼異常的神色,隻是如常禮貌而有距離地看了他一眼。這讓他心裏空落落了好一陣。這也促使他把注意力分給其他的事情。他更加努力修習功力和幻術,他以前也沒發現他會有這樣的渴望,渴望自己被飛瓊師姐讚歎和欽佩。那天他第一個捉到綠頭蜂,不得不說有一半是受了那樣的激勵。大家都看出了他的變化,卻沒有人看出是為什麼。白悅之雖然是個長輩,卻沒有經曆過愛戀,又是個女子,自然不能揣測到這個成長的少年因何改變。她隻以為,是她的諄諄教導起了作用。於是,聽從了羽蛇君的建議,讓飛瓊教竇天騏習定術,而不覺有什麼妨礙。她卻不知道,這給天騏實在增添了十分的欣喜和十二分的煩惱。槐花已開盡了。槐樹又剩下孤零零的枝幹了。竇天騏在草叢裏,嗅到一陣馥鬱的香氣,是桂花,他現在很熟悉了。風微微送著香氣,他有點沉醉。他向來是個直率的人,現在卻莫名多出了愁緒。真是奇怪啊。他捂著心口,好讓心的跳動不要那樣強烈地撞擊他。這許多天,他都在受著這種煎熬,今天也一樣。遠遠地走來了一個身影,瘦俏的美極了的身影,竇天騏心裏一下重顫。是飛瓊師姐。他的煎熬到達極致了,因為是留是走的抉擇時刻真正到來了。那天以後,沒過幾天,他就又瞅著這個時辰到大溪澗來。以前他常常來,多數時候是清晨,黃昏時候他有增加的訓練任務,沒有時間來。偶爾有時間來,也是一個人發會兒呆,看會兒溪澗,看會兒藍天,然後就精神大振地回去了。挨到那天,他感覺胸中有一股鬱結不出的氣流,鼓得他十分難受。他信步走到大溪澗,準備散散心,卻沒有料想到飛瓊師姐也在。其實,飛瓊幾乎每天那個時候都來大溪澗洗浴的。他是後來才確認的。他遠遠地望見,飛瓊師姐剛褪下長衫。他一下怔住了,當即轉過身,沒有再看。他的心上有一千隻蟲子在抓撓,個個都在驅使他轉回身,滿足它們的好奇。他忍住了,拔腿就跑,一路飛跑進他的木屋,關上木板門,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暗暗告誡自己再也不可到大溪澗去。他心中渴慕飛瓊師姐,十分不願意自己這樣冒犯她,褻瀆她。可是,以後每天,他既已沒有了額外的任務,就在那段空暇裏胡思亂想起來。最後,往往一番掙紮,還是往大溪澗跑。到了大溪澗,他也不下水,依舊坐在坡上的草地裏。望著澗水出神。除了阿爹和阿妹,他的心被另一個人占據著。到那個心上的人出現的時候,他又往往局促不安,萬分煎熬起來。每天在夕陽染紅溪水的時候,他都感覺自己的腦袋要被撕裂了。他的率性,他的敢作敢當一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當然想留下來。他想跟她說話,想看見她,可是他不知道走到她麵前,他要怎麼開口,他又該跟她說些什麼。她是冷冰冰的飛瓊師姐,他男子漢的自尊心竟不允許他輕易被拒絕。可留下來,偷看一概女子洗浴,這樣的事他十分不齒,更不要說發生在自己身上了。故而,他每日都來,每日都煎熬,每日遠遠地看她兩眼作為補償,然後逃跑似的從大溪澗離開。今日他卻忽地改變了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