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晨到傍晚,俊齡看著死士們來來回回,一刻也不停地清理著。他們連飯也不用吃,她呢,沒有胃口吃。千珍洞這一帶總算收拾幹淨了,她隨著他們往前轉移。她走在最後,看著他們一個個裸露的背影,一刹那有種錯覺,仿佛那其中有一個是她日夜牽掛的那個人。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後伸出一雙手,將她的嘴緊緊捂住,把她拖到老榆樹背後。竇天騏努力保持清醒的狀態。自從那天完全醒來,他又接二連三昏迷過很多次。隻不過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昏睡的時間越來越短。長久沒有進食,他卻並沒有饑餓的感覺。隻是,會很頻繁地昏睡,就好像這狹小的石室裏,還有一個他看不見的人,每隔一會兒就給他催眠似的。他倒希望真有這樣一個人。哪怕看不到,跟他說說話也好。這幾天,每天在那幾個固定的時辰,他都聽到死士們整齊的腳步聲從那個地方延續到石室門前,停留一陣,又照舊離去。這些曾帶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不已的聲音,已經同遠近不時滴落的水珠一樣,成了這個寂寥的地方,與他無關的背景聲。他唯一沒有放棄的希望是,等自己身體恢複恢複,他就使出內功,將這幾道困在他身上的石鎖震破。頂上竹管仍然定時輸送水,直接灌進他口中。他發現每次飲完水,他就能恢複很多力氣。漫長的等待之後,水按時流下來了。他盡可能地抬起嘴,竭盡全力把每一注水都不浪費地裝進肚子裏。水是有限的。不到一刻鍾,竹管就隻剩滴答滴答的小水滴了。竇天騏卻很知足,他滿意地呼出一口氣。重獲自由的時刻就要來臨了!他默默催運內力,一開始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加大力道,忽然,四五股力量從身體各處噴薄而出。它們一股向他的腦袋衝擊,一股往胸口衝撞,一股在他兩邊下肢來回激蕩,一股肆意要鑽出他的右腳,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被這些力量扯得四分五裂,他已經止息了內力,他體內的撕扯卻依舊劇烈。他兩隻眼珠暴烈地鼓出,嘴巴大張卻一聲也叫喊不出。如果不是那些石鎖固定著他,他恐怕會控製不住身體的扭動而撞到石頭牆上。痛苦而漫長的掙紮後,兩條血注分別從他左耳和口中流出,劇烈的抽動停止了,他的身體平靜下來。難受的是他還十分清醒。他醒著,他多麼希望這時候可以沉沉睡去。哪怕像前些天,睡著了,全身上下也還撕裂著他,至少他不必這樣清晰地感知,感知每一寸的痛感。他還不知道他的經絡和五髒六腑已經受過嚴重傷害,他卻很清楚現在這種像即將死去的感受。上一次有這種感受他還在這石頭屋子外麵。當他目睹一頭頭異獸毫無抵抗地落到他身旁,在他們的力量下血肉四濺的時候,他天真地以為隻要他停手,這場欺騙和屠殺就會停止。他何曾料想,他終究沒有師父的行動快。當他揮動拂風的瞬間,他的師父白悅之早已搶得先機。師父那回頭的一劍,伴著震天的怒喝,直接打向自己。他揮刀觸及他與西冥星的“連接”時,那一道光柱已經被師父搶先割斷!他事先聽師父詳細講過扼天三宿陣的要點,如果一個人切斷自己與自己相連星宿的“連接”,那陣法就要終止;而如果一個人與其星宿的“連接”被別人切斷,那其餘兩個“連接”仍然維持陣法繼續,不過它的力量將大大減弱,風險也會大幅提高。如果還沒有到“立陣”階段,那剩下兩個人的力量很可能無法順利達到“立陣”,最終無法完成陣法--最嚴重的是,被切斷“連接”的人往往九死一生,不死也要重傷。這個結果,師父比他要清楚得多。他是不願意相信,他卻不得不相信,他如今想起來的師父那一刻眼裏的毫不留情。他是回想起來了。全部回想起來了。他倒下以後,身心的痛楚,是那樣強烈。以至於,這麼長時間裏,他一想到就頭痛難忍。他的眼角流出溫熱的液體。這一次不是血,是眼淚。上一次,眼裏流的才是血。這次血放過了眼睛,選擇了左耳。那是他心中母親的樣子,白皙幹淨,柔聲細氣,雖然總是穿著男子樣式的修習服,卻掩蓋不住女性的體貼柔和。他是無家可歸的可憐蟲,跟著隻見過一麵的男人,像隨波逐流的浮萍漂到陌生的梅穀,是她收留了他,拍著他的頭,問他吃苦怕不怕。他沒有丁點的武功基礎,每一次學一個簡單的動作都要被俊齡嘲笑,是她微微笑著,投給他嘉許的眼神。他不愛讀書習字,每次詩文訓練,坐在桌前都不停左顧右盼,真的如坐針氈,還是她,嚇唬他,不識字的文盲有多可怕。隻要他多背一頁書,她就獎勵給他新的刀法。他身上的衣袍,腳上的長靴和襪子,頭上--已經被他綁到手臂上的素緞發帶,都是她送給他的。他沒見過她縫綴的樣子,可是,那一次他訓練時摔破了袖子,她拉著他就在他身上用一針一線給他縫補好。他漸漸大了,男女有別的觀念也是她教給他的。她教他養他,比他過早過世早已沒有印象的生母更讓他感到親切。可是,她一劍刺來時,絲毫也不猶豫。竹管突然又響動起來。奇怪,不是流水的時候啊。他注視著那細小的管孔,好一陣過去,並沒有一滴水流出來。孔中黑乎乎一片不見底,他無望地閉上眼。真希望可以合上眼就睡去。一陣擠破竹管的聲音,他隱隱約約聽到,也許是夢吧。忽地一陣風在他臉上扇動,黑暗中仿佛一把利劍飛來,抵在他喉頭。他猛然睜眼,隻見一隻熟悉的眼珠子溜溜地在他眼前轉。黑弋!他驚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