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那洪隆之聲消失,河麵漸漸恢複。微風拂浪,小船漫無方向地漂蕩。眼下的麻煩的是,怎麼把這船劃走呢。老伯不在了,船總不會自己前行啊。祝文斌沒有法子,隻好放下長琴,挽起大袖,自己拿來長槳,學著艄公的模樣,撲棱撲棱地劃起來。折騰了半天,船身總算移動了。他喜上眉梢,更加奮力地劃動。可憐他一介文士,身單力薄,不到一會兒,便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了。更可憐的是,他不會控製方向,賣了半天寶貴的力氣,船卻東歪一下,西轉一下,有時還要後退一大截,最後,他氣喘籲籲地發現,他根本沒有前進。正當他千般無奈、萬般急切,撒手仰身,倒在船上時,船身突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尤西先生?”祝文斌坐起身。船身又顫動了一下,然後竟朝著一邊不斷傾斜。祝文斌不禁駭然。突然,一隻手出現在船邊上。“是誰?”他緊握船槳,慌忙問道。“嘿嘿嘿嘿……”回答他的是一串笑聲。祝文斌愈加奇怪,他上前兩步,猶豫了片刻,開口道:“你是要上船來嗎?”“哈哈哈哈哈哈……”伴著更大的笑聲,一個腦袋猛然從水裏冒出來,竟然是艄公,他摘下鼻孔的兩根蘆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啊呀,你可笑死我了,天底下竟然還有你這樣撐船的!”祝文斌驚喜不已,他趕緊把艄公拉到船上,激動萬分地說:“老伯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艄公甩了甩頭,擰了擰袖管和衣襟,奪過船槳,嘿嘿笑道:“我沒那麼容易死的。這長澤水,我要是還不能泅一泅,那我真是要陪你來送命了!”有了艄公,小船立馬乖巧起來,隻見那兩條槳輕輕地劃著,它就呼呼地疾行起來。“老伯果然經驗豐富,技藝精湛,這船真如利箭離弦,好不快也!”“不順風不順水的,我可沒這本事。是你厲害啊,竟然讓這長澤水裏的精怪都幫起忙來了!”三日後,他們的船已越過數千裏。日出之後,祝文斌鑽出船艙,舉目四望,隻見一艘長帆駛在前方。“啊,老伯加快!”他看到那木帆上站著一個人,形貌很像路逢。不多時,他們的小船便離得近了,他抬眼一看,果真是那心腸毒辣的撥雲堂副堂主。“路逢!”祝文斌立在船頭,大聲喊道。路逢聽到了叫喊,並沒有轉過頭。他用餘光瞥見了小船和小船上的人,打了個呼號,他的手下便出來替他問話:“喲,我道是誰,這麼不要命,敢直呼路副堂主的大名,原來是祝少爺啊!”說話的是小個子,他沒有留意到,如芸跟在他身後,走了出來。看到祝文斌的刹那,她的腳就停住了。“祝少爺真是福大命大啊,竟然能從嶽家老爺的手裏溜出來。怎麼,這是剛撿回一條命,就不想要了嗎?”小個子的話聲在兩人之間傳開,模模糊糊,像是很遠的濤聲。祝文斌半張著口,怔怔地看著那讓他日思夜想、牽腸掛肚的女人。他們之間隔著兩截船身、一片河水、幾個高高矮矮的人影。“如芸”,祝文斌嘴唇輕顫,這兩個潛藏在他心中的字無比熟悉的字從他口裏吐出來,發出十分陌生的聲音。如芸脈脈地望著他,眼眶紅紅的。他不顧一切地掙紮著上了長帆。撥雲堂的人本來要阻攔他,路逢卻讓他們退下。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她麵前,伸出手,顫抖著摸了摸她消瘦的臉,然後把她抱進懷裏。“如芸……如芸……如……”他輕輕喚著,喚著喚著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了。懷中的女子沒有言語,隻是靠在他肩頭,在他的耳邊呢喃:“你知道嗎,當年我為什麼離開你?”“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祝文斌不住地點頭。“你知道那時發生的事嗎?”如芸兩眼緊閉,眼淚滾落在臉頰。“我知道,那不……怪……”祝文斌痛心地說著,後麵的“你”字還沒有說出來,突然後背一陣疼痛。那是利刃穿過皮肉的割裂感,從後背直入胸口。“如如……芸……”鮮血從他口中滲出來,話還沒講完,他就沒有力氣吐出一個字了。如芸一把推開他,他像一截斷裂的桅杆,重重地摔落在船上。路逢挑了挑眉毛,這個局麵連他也沒有料到。他的手下一個個呆站著,難以置信地盯著如芸。如芸手裏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短刀,她滿臉淚痕,冷麵無情。“恭喜侄女,終於如願以償,手刃仇人!”鄭禹鴻從人群中走出來,麵帶喜色地說。祝文斌渾軟無力地倒在船板上,他徒然地張著嘴,鮮血不斷地淌出來。天是灰色的,太陽被烏雲遮住,他再看不到一縷光芒,隻有耳邊,還斷斷續續地回蕩著他們的聲音。鄭禹鴻走到他麵前,抬起左手,五指輪轉,一掌排出,刷地一下,他沉重的身體就被打回小船裏。“哎!你傷不傷心?”艄公黯然慨歎,伸出蒼老的手,將他的眼皮合上。船上的人漸漸消散,隻有如芸還癱坐在船頭。無邊的風肆意吹卷,她的眼淚很快被風吹幹,很快又掉下新的濕熱的淚。她舉起手中的短刀,毅然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那一霎那,她似乎把手一橫,利利落落地了結了自己。可最後,她還是頹然地丟下了刀,抱頭痛哭。這些天來,她思緒萬千,這份仇恨是一點一點在她心中清晰起來的。這些年,當她懷疑並最終確定琴兒的生父是誰的時候,她心裏就有過仇恨的欲念。她怪自己,也打心底恨祝永融。可惜,祝家一直以來都裝作幫助他們拯救他們的恩人,她想恨,卻恨不起來,於情於理,她都隻能對他們祝家報以感激之心。可是,當鄭禹鴻告訴她真相以後,那份所謂的恩情就蕩然無存了。隻有貪欲和陰謀,隻有惡毒和虛偽,她不願麵對,然而,她卻不得不麵對。祝家是阿爹的仇人,是她的仇人,是他們頭一號的仇人,比鄭禹鴻更該死的仇人。她心裏唯一的疑問是,他,祝文斌是不是知道這背後的一切。如果他知道,那麼他第一個該死!如今,他死了,死在她手上,她卻沒有一絲複仇的快意。這些年累積的委屈和傷心,反而在一瞬間,變本加厲地爬上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