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重燃,火光烈烈,苗人們圍火席地而坐,掏出幹糧,又撿回了那些漢人吃剩了的酒肉,吃喝起來。那領頭漢子轉回馬道行了過來,和阿儂又說了幾句話,阿儂點點頭,漢子咧開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白牙,拉住淩雲霄的手就走。淩雲霄不明所以,望向阿儂,阿儂笑笑,用手做了個進食的動作,淩雲霄放下心來,知道他是拉自己去火邊與那群苗人一道進食,肚中本就饑餓難耐,此時正合他意,三步並作兩步,就竄到火旁坐下,抓起一大塊熏臘肉就往嘴裏塞。
阿儂瞧他猴急的樣子,微微一笑,緩步跟了上來,挨著他身側坐下。那領頭漢子卻走到場中,高聲說著什麼,神情甚是激動,眾苗人紛紛朝阿儂兩人望來,眼帶恭敬之色。阿儂輕拉下淩雲霄,站起身來,淩雲霄雖不明白那漢子說得是什麼意思,但也知道阿儂是叫自己跟她一道起身。可此時嘴裏吃得正忙,塞得鼓囊囊的,已是來不及吐出,也隻得忙忙站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一臉的尷尬,所幸此時那些苗人臉上神色對他們極為恭敬,根本無人笑話與他。
阿儂不住朝四方微微點頭做禮,淩雲霄也跟著不住拱手抱拳,他們每望向哪處,哪處的苗人便紛紛站起躬身還禮,待禮畢,阿儂才拉著淩雲霄一道坐下,淩雲霄強自咽下嘴裏最後一口食物,悄聲問道:“你到底和他們說了什麼?怎麼個個當你是神仙似的?”
阿儂笑道:“也沒什麼?我隻是說,他們的東西丟了,那東西既然在此地出現,卯家寨做為東道,自然有責任幫助他們追回,俗話說,好漢架不住人多,強龍還需地頭蛇嘛!”
淩雲霄點點頭,道:“所以你就給他一樣信物,叫他去山寨搬援兵去了?”
阿儂笑笑不語,淩雲霄恍然道:“當地人不怪罪與他們,不但將他們的戰利品還回給他們,還幫助他們奪回失去的東西,難怪他們如此高興,傻子才會不高興呢。”停了停又道:“那我吃他們的東西是受之無愧了。”雙手不停,抓起就往嘴裏塞,雖是些冷飯醃肉,但也吃得不亦樂乎。
阿儂白了他一眼,道:“瞧你那吃相,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
淩雲霄理直氣壯道:“餓了就得吃,天經地義的事情,還管吃相雅觀不雅觀?雅觀能當飯吃麼?”言畢又抓起一個飯團子塞進了嘴裏,故意吃得砸吧砸吧響。
阿儂笑了笑,也跟著吃了一陣後,輕言道:“ 現在倒是想一想下一步該如何了?”
淩雲霄聞言手上一停,止住了吃,稍想了一會,皺著眉頭道:“前邊百裏處,駐紮著一支滇軍,現在那些要緊物事肯定是劉軒昂隨身攜帶,他如今身邊隻有一護衛,肯定是馬不停蹄的趕路,想盡早趕到軍隊駐防之地,他是雙馬大車,想要徒步追趕,是追不上了。”
阿儂道:“淩阿哥,依你看,他到那以後,能借出多少兵馬?”
淩雲霄搖頭道:“不好說,依他在此地的聲望,若要借兵,領兵之人不能不給他麵子,再加上當地的馬幫弟子,數目估計不少,而且隻要是軍隊出麵護送,仗著武器優勢,搶奪的難度不小,若是硬奪,恐怕傷亡頗多。”
阿儂道:“借助蟲物的力量都不行麼?”
淩雲霄道:“他們今晚吃了大虧,到時候肯定對此有所防備,若是個個騎著馬,蟲物如何追得上?倘若是人力追趕,他們手中的武器威力是你們這些弩箭的百倍,射程遠,準度高,一個個的遠距離擊殺,應該不是難事,到時候徒增傷亡之外,一事無成。”
阿儂想了一會,道:“那照你所說,是沒有辦法奪取了?”
淩雲霄道:“倒非如此,也是有辦法的,一是這裏是否有近道?待大夥吃飽休息好了,抄近道在他們趕到那軍隊駐紮之地前截住他們,百裏路程,他們跑得再快,也起碼是明日午時才會趕到,隻要能夠截住,以現有人數,對付兩人應該沒有問題吧?二是繞過軍隊駐地繼續前行,到後邊路道上打埋伏,待他們上路後一舉截殺之,隻不過此條法子難度很大,需要足夠多的人手,因為不清楚對方的人手兵力,隻能往最壞處打算,若是蟲物困不住他們,便從四麵八方圍擊上去,他們武器再好再精良,也是敵不過人多的。”
阿儂四處張望一下,道:“這地也是有條近道的,隻不過是險峻異常,多有懸崖峭壁,而且已有多年無人行走,年久失修,估計更是難行,再加上如今黑漆麻烏的,想要摸黑趕路,無疑是自殺行徑。”
淩雲霄道:“那意思是第一方案是行不通了,那隻能行使第二方案了。”說到這裏他盯著阿儂,不再言語。
阿儂知道他意思,轉頭瞧著那些悶頭吃喝的苗家漢子,想到若是依淩雲霄所言,這些在座的漢子們,就算奪回了他們的事物,也不知道還能有幾人親眼看到?想到這裏,鼻頭一酸,眼圈有些發紅,險險落下淚來。
兩人無語良久,阿儂咬牙沉聲道:“我卯家寨除主寨之外,這方圓千裏之地內尚有連環十八寨,距離此地最近有六寨,若是全部出動,起碼也得有數千人之眾,以數千人對付數百人,勝算幾何?做最壞打算,就算不敵,也能拖上一陣,其他寨子的援兵就會陸續趕來,萬人之數圍擊百人,能勝否?”
淩雲霄大驚,張大口啞然良久,方失聲道:“阿儂,你可得想清楚,你現在隻是暫代族長之職,就令他們全寨出動不顧生死的為一群來路不明的苗人搶奪不知為何物的東西,如此大張旗鼓的與勢大的漢人做對,違反了你們千年以來的生存法則,後果你可得想清楚了。”
阿儂眼淚終於滑落了下來,她任由淚水拂麵,望著那群漢子,一字一頓道:“當他們不顧生死的硬奪那物時,我就已經明白,隻有族中聖物被盜,才會令他們如此不顧一切的強行越界搶奪,他們難道沒有妻兒老小了?他們難道就真的不畏生死?不,在我們苗人心中,族中聖物就是一切,失去了聖物就等於失去了一切,隻有聖物遺失了才令他們如此失去了理智,才令他們全然不顧一切的狂追猛奪,付出多大的傷亡也在所不惜。我想著,他們一路追來,已不知傷亡多少人了,也許,這裏的人,就是它們全寨僅剩的最後一些人了,所以,我寨身為他們中的一份子,也應該盡最大的力量來幫助他們,就算阿爺在此,也不會反對我的做法的。”她最後幾句已是泣不成聲,一說完就把頭伏在膝頭上,肩頭抽動著。
淩雲霄默然,眼睛一一掃過全場,望著這群漢子,心頭凜然,暗道:“這一路,也不知廝殺了多少場,肯定場場都是慘烈之極,苗漢雙方,也不知已死了多少人?今夜過後,將會有更多人死在這場聖物爭奪戰中,苗人在增援,漢人也在調兵遣將,這場較量,到底要怎麼樣才分出個勝負來?”想到這裏,已經是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悲愴之意。
阿儂止住了哭意,抬起頭了,伸手用力一抹臉,擦去臉上淚水,站起身來,一臉堅毅,用苗語大聲說著話。全場本就無聲,眾人皆默默吃喝著,此時她突然開口說話,自然是清晰之極,個個停了進食,抬起頭來望著阿儂,聽著聽著,個個神情從茫然到驚詫,又從驚詫轉到激動,又從激動到感動,已有人淚水奪眶而出,嘴唇微微顫抖,再聽一會,已有人小聲哭出聲來,情緒蔓延很快,數百人個個站起身來,接著一個又一個的以左手撫胸跪伏在地,意表對阿儂的感激之情。
那領首之人快步走到眾人之前,左手撫胸,單膝跪地,向阿儂行了個久久低頭禮,接著站起身來,回轉身子對著他的族人單臂振呼,眾人隨他站起,一齊高聲呐喊,聲震雲霄,久久不絕。阿儂也跟著振臂高呼,淩雲霄瞧著瞧著也被場中氣氛感染,想著這群漢子明知明日過後,將是一場慘烈之仗,也不知,還能有幾人歸還?卻還是有著如此豪氣,自己也不由感到豪情萬丈,也跟著振臂高呼起來,他本就內勁充沛,此時心情激蕩,更是毫無顧忌一吐方快,嘯聲遠遠傳了開去,如同遊龍遠吟,又如同響雷驚天。
離此地不足三十裏之處,一處小茶肆中,桌上地下橫七豎八躺著幾人,鼾聲大作。一老婦人卻站在茶肆之外,拄著拐杖遙望遠處,不聲不語,這望去都是一片黑漆漆的天地,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麼?茶肆屋頂之上,也仍坐有兩人,一個粗壯魁梧大漢,一個全身幾乎都要溶入夜色中的黑衣人,兩人俱望著這老婦人悶聲不語,身子也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一陣驟急而又紛雜的馬蹄之音在來路上響起,脆亮的蹄音頓時劃破了山野夜空的靜寂。
這蹄音一響,不但引起了蟲夫人與陽有儀三人的注意,正在屋裏熟睡的幾人也立時驚醒過來,鼾聲立停,紛紛坐起身來豎耳傾聽。甲大行出屋外,朝來路望去,蹄音漸近,越來越是大聲。
陽有儀坐在屋頂上笑問道:“甲老,可是你們馬幫中人在趕夜路?”
甲大側耳認真傾聽一番,又伏到地麵上聽了一陣,站起身來麵上疑惑道:“是雙馬大車,而且沒有隨行,不像馬幫夜行,我們馬幫販運貨物,甚少行夜路,就算出行,也必是大批人馬隨行,這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外單車出行,是哪家大戶如此大意,可就有點奇怪了?”
陽有儀笑道:“你如何知道定是大戶人家趕路的?”
甲大道:“雙馬大車,平頭百姓誰雇得起?肯定是大戶人家,隻是這世道不太平,孤身夜行,也太大膽了吧?”
丁四走了出來,接道:“一會那車子過來,攔住一問不就知道了。”
甲大搖首道:“咱們這許多人,又是黑燈瞎火,人家也未必會停車,哪個不怕山賊強人的?”
陽有儀望了前路一陣,轉頭問陰無極道:“聽到方才槍聲密集,風兄弟趕去查探良久了,估摸著也應該回來了吧?”
陰無極語調生冷道:“是該回來了。”又不再出聲。
甲大思索了會,突麵上大驚,道:“莫不是方才傳來那陣槍聲,就是此車遇上歹人了?”
陽有儀點頭道:“有此可能,想來它也不是單車出行的,隻不過半道遇上埋伏了,隨從都死光了,隻有它一輛車跑了出來,當然,也隻是猜測,一切等我那朋友回來便知。”
才說著話,便見一條人影從來路上疾射而來,奔到眾人身前停了步,正是那青年儒生。陽有儀從頂上躍了下來,急切道:“風兄弟,前邊是什麼情況?”敢情這青年儒生正是風樂。
原來自南疆屍變一事發生後,風樂家道本是陰陽出身,算是陰陽世家了,他自小耳聞目染,對此道甚感興趣,眼見陽有儀之師厲先生道法高明,厲害之極,遂心生仰慕,反正清朝已敗,他也無地可去,便留了下來,跟在厲先生左右,專心研習道法,與厲先生亦師亦友,也算得上是他的半個徒弟,如今厲先生叫他門下三徒弟出外雲遊,探查邪靈乩童的蹤跡,他也就跟了出來。
他聽陽有儀一問,也顧不上擦試麵上汗水,答道:“聽得槍聲密集,循著槍聲才趕到半道,便見著前邊幾裏處有輛馬車急急駛來,知道必與槍聲有關,就又趕忙奔回來了,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會攔下那馬車一問便知。”
甲大沉思片刻,轉頭對著屋裏道:“老二,一會你負責截下那拉車的雙馬,問個明白先。”
屋裏乙二應了聲,大步行了出來,往路道中央一站,如同一尊鐵塔一動不動,雙腳一前一後,運力雙臂,已是做好準備。其他人除了蟲夫人之外也奔了出去,各站路道兩旁,隻待乙二截住那拉車雙馬,便奔出助他一臂之力,畢竟單人攔馬,就算乙二天生神力,也是凶險之極。蟲夫人靜立以屋邊,冷眼旁觀。
待不多時,蹄音響亮,一部車子的輪廓已從來路上顯現出來,蹄聲得得,來勢極快,眼瞧就要駛到近前,甲大沉聲道:“老二,小心些!”
乙二點點頭,待車子奔到身前,猛地一聲大吼,雙臂前伸,雙手已是死死抓住馬首籠頭,雙腳使力,往旁斜帶。隻是雙馬急駛間,衝勢奇大無比,就算乙二神力異常,也萬難匹敵,想硬生生將雙馬扳住,肯定不能,轉眼間,想把馬拉往道旁不成自身竟被雙馬衝得向後急退。
不過有著乙二一阻,馬車倒是稍有少許停頓,速度有些放緩下來,早就等候在道旁的眾人趁機大步躍了過來,拉馬的拉馬,阻車的阻車,七人內勁皆是一等一的好手,氣力自是不小,此時全力施為,威力奇大,竟是依靠人力將一部正在疾駛間的雙馬大車硬生生的攔停了下來。
車上之人正打馬揚鞭趕得正急,奔到此處不料卻被人攔截了下來,自然吃驚不小,自當是苗夷一夥的人,心下哪顧他想,一揚馬鞭,便朝離自身最近的丁四打去。丁四低頭避過,不待那馬鞭收回,右手一撈,已將馬鞭一頭抓在手中,手上運勁,嘴裏喝道:“下來!”
馬鞭伸得繃直,丁四一拉,竟沒將那趕車之人拉下車來,心裏一驚,還沒醒過神來,就覺手中馬鞭一股大力傳來,扯得他幾乎就要往車上飛去,暗道一聲:“不好!”忙忙雙腳微蹲,雙臂運足力氣,與那道襲來的大力相抗起來。他大意在前,本以為對付個趕車的貨色,一成力量足矣,萬不料那趕車的竟是個好手,才一合之數,就幾乎吃了個暗虧。
那趕車的也見扯不上丁四,也頗覺意外,正與丁四僵持間,便覺左側有異,一道強風襲至,一人低聲喝道:“下去!”原來正是甲大,他眼瞧丁四扯不下趕車之人,反而腳下一陣踉蹌,知道趕車之人是個硬手,便躍上車轅,一掌便朝那趕車之人掃去。
那趕車人一手拉住馬鞭,一手伸了出來,啪的一聲,與甲大那掌擊到一塊,趕車人身子震了震,幾乎向外側翻出去,卻又拚力坐了回來,而甲大卻感到手掌發麻,一股大力傳至心脈,氣血上湧,向後倒翻出去。丙三跟在甲大身後,正要躍上車去,眼見甲大突地翻倒而出,忙忙伸出雙手抱住甲大落下地來。
這一下子,雖是瞬時間發生的事,但車下眾人瞧得分明,皆是大驚,那趕車人獨鬥馬幫兩大高手,竟還能將馬幫四大護法中功力最高的甲大擊翻而出,此人功力之高,不容小覷。
其實那趕車人接了甲大這一掌,感覺也是不大好過,體內氣息翻滾,喉頭發甜,幾欲作嘔,但如今情勢緊急,瞧這陣勢,對方個個都是高手,稍有閃失,弄不好便魂歸西去,所以也隻得咬牙強自忍住。丁四脾氣也倔,他見對方不撒手,便也死力抓住馬鞭不鬆手,與對方拚起內力來。